裴明月离开紫宸殿,步履略显沉重地踏入后宫幽深的宫道。
初春的阳光透过高耸的宫墙,洒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她心头的阴霾。
因为柔嘉仍未婚配,所以并未营建公主府,如今仍住在内外宫交界之处。
她念着余太后在宫中烦闷,每日里只要有时间,就必定会去慈庆宫请安。
刚踏入慈庆宫的门槛,她的贴身大宫女春桃便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忧色,压低声音急急禀报:
“殿下,您可回来了!太后娘娘又不肯吃药了,皇后娘娘已在里头侍奉了小半个时辰,药都热了三回了,娘娘就是不肯张口……皇后娘娘急得都快哭了……”
柔嘉闻言,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与疲惫。
她轻轻叹了口气,抬手示意春桃噤声,整了整衣襟,缓步向内殿走去。
内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混杂着花露香的气息,却压不住那股沉闷压抑的气氛。
余太后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紫檀木榻上,身上盖着明黄色的锦被,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缠枝莲纹。
短短一年光景,这位曾经雍容华贵的皇太后,鬓角已添了许多刺眼的白发,眼角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憔悴与暮气。
李皇后正侍立在榻前,双手捧着一只温热的青玉药碗,碗中漆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她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和掩饰不住的委屈,声音轻柔得近乎哀求:
“母后,您就喝一口吧……太医说了,这药得按时服用才有效,您身子要紧啊……”
余太后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一般,只是微微侧过头,避开那递到唇边的药碗,继续望着帐顶,神情漠然。
皇后捧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眼圈泛红,却不敢有丝毫怨言,只能无助地看向刚走进来的柔嘉长公主,眼中带着求救的意味。
“皇嫂。”柔嘉上前,对着皇后微微颔首,声音温和。
皇后如蒙大赦,连忙将药碗递给旁边侍立的宫女,对着柔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明月妹妹来了就好,母后她,唉……”
柔嘉自然知道母后对李皇后一直的刁难,却不好说母后的不是,此刻也是叹了口气,温声道:“皇嫂公务繁忙,便尽快回去吧,这里交给我便是。”
李皇后欲言又止,最终只是低声道:“那母后就劳烦妹妹了,我先告退。”
说罢,她对着太后方向福了福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内殿。
柔嘉看着皇后仓惶离去的背影,心中又是一叹。
她走到榻前,从宫女手中接过那碗依旧温热的药,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
“母后,”柔嘉的声音比皇后更沉稳,带着一种关切,“该吃药了。”
余太后终于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柔嘉脸上。
那眼神复杂难辨,有疲惫,有疏离,更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化解的怨怼。
柔嘉舀起一勺药汁,轻轻吹了吹,递到太后唇边,柔声道:“来,母后,张嘴。”
“喝了药,您的身子才能好起来。”
余太后依旧紧闭着嘴,目光却直直地盯着柔嘉,声音沙哑而带着一丝冷意:“好起来?好起来做什么?看着自己的儿子做个不得自由的笼中鸟?看着你在这深宫里……呼风唤雨?”
柔嘉端着药勺的手微微一顿,心中泛起苦涩。
她放下药勺,将药碗轻轻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拿起一颗宫女奉上的蜜饯,递到太后面前:“母后,您先吃了药,我们再说话,好不好?”
“这蜜饯是御膳房新制的,甜得很,能压压苦味。”
余太后看也不看那蜜饯,目光依旧死死锁住柔嘉:“说话,说什么?说你如今多么风光?”
“长公主,旁听政务,慈佑堂总管……连皇后都要看你脸色行事,说你那个好皇兄多么‘信任’你!”
“可他对我的昱儿呢?!”
余太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愤懑:“昱儿,他也是嫡子!他才是……他才是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
听到母后这样堪称大逆不道的话,柔嘉脸上的表情微变。还好她进来的时候就将宫女们都遣到了殿外,留下的都是余太后和她的心腹。
平心而论,皇兄对母后和四皇兄并不错。
只看如今母后身边还能笼得住心腹,锦衣玉食,连皇嫂都每日来小心侍奉……除了不让她插手宫务,别的几乎是有求必应。
然而另一边,余太后仍在愤愤:“可现在呢?我儿手里连一点实权都没有,这算什么?这分明是……分明是打压,是防备!是怕我昱儿威胁到他!”
“母后,”柔嘉声音加重了几分,带着一丝无奈和规劝,“您冷静些。”
“四哥他……他本就志不在此啊。您难道还不了解他吗?”
“他喜欢琴棋书画,喜欢游山玩水,他根本不喜欢那些朝堂纷争,他现在每日吟诗作画,结交文友,不知有多自在快活,您何必……”
“自在快活?!”余太后猛地打断柔嘉,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光芒,声音尖锐刺耳,“那是我的儿子!他是皇子,是天家血脉!他本该本该君临天下,现在却只能做个无所事事的闲散王爷,这叫自在快活?!”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你呢?柔嘉,你是我的女儿,是昱儿的亲妹妹,你如今大权在握,皇帝信任你,容家姐妹都围着你转,连那容舒都成了御前秉笔!”
“你呢?你为为什么不替你哥哥求求情?为什么不向皇帝进言,给昱儿一点实权?哪怕……哪怕让他管管宗人府,管管礼乐也行啊!”
“你为什么只顾着自己风光?你是不是……是不是觉得,踩着我和你哥哥的肩膀,才能爬得更高?!”
最后几句话,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柔嘉的心口。
她看着母亲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怨恨和猜忌,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她从未想过,在母亲心中,自己竟成了踩着亲哥哥上位的野心家。
不过……也是,母后有这样的想法,自然也只会这样揣测他人。
她虽然希望掌握权力,却从未有过踩着母后和四皇兄上位的意思,可惜,母后是不会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