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烈的血腥味在松林中弥漫,死寂里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
陈一天拔回那支贯穿狼脑的四牙箭,冰冷的金属在狼皮上蹭去红白秽物,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他目光扫过地上的野猪、壮硕的母狼和两只狼崽,“清霞,这些…能换多少银子?”
赵清霞正用猎刀小心地割开母狼喉咙放血,闻言头也不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
“最次也够你交上那要命的秋税了!怕什么?”
她手上动作麻利,言语却顿了顿,带着点埋怨。
“再说了,就算真交不上,你早跟我说一声啊,我还能坐视不管?谁让你那么见外,非要一个人死扛!”
陈一天沉默。
原身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宁可去借王婶的印子钱,也不愿向这个从小一起打滚的青梅开口。
“别愣着了!”
赵清霞放完血,站起身,眉头微蹙看着一地猎物,“发什么呆?这堆东西,靠咱俩可弄不回去。”
她利落地解下腰间那支尾部绑着红布、带着哨孔的短箭——骲头箭,“只能喊人了。”
她走到林间稍显开阔处,深吸一口气,将骲头箭搭上猎弓,斜斜指向天空,弓弦嗡鸣!
“咻——呜——!”
尖锐高亢、极具穿透力的哨音撕裂了林间的寂静,远远传荡开去。
不多时,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粗壮的身影分开灌木钻了进来。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一身半旧的兽皮坎肩,敞着怀,露出黝黑结实的胸膛,初冬也不觉得冷。
脸上从额角到下巴斜斜一道狰狞的刀疤,平添几分凶悍。
正是隔壁靠山村的猎户徐大之。
“我累个乖乖!”
徐大之一眼扫过地上的野猪、母狼和狼崽,那双三角眼瞬间瞪圆,爆发出毫不掩饰的贪婪精光。
“野猪!还有这么大个头的母狼!这运气…啧啧啧!”
他搓着手,目光在陈一天那张略显文弱的脸和赵清霞身上来回打转,嘿嘿一笑。
“清霞妹子,陈一天?是你们猎的?厉害啊!不过…这二重山深处,拖这么大货下山,可费老鼻子劲了!这价钱嘛…”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伸出三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意思不言而喻。
讹诈之意赤裸裸。
陈一天面无表情,目光却冷了下来。
他早已不是那个弃武从文的懦弱书生。
就在徐大之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角余光瞥见右前方树丛阴影里,一只被哨箭惊起的肥硕野鸡“扑棱棱”振翅飞起!
机会!
他动作快如鬼魅!甚至没去看那飞起的野鸡,右手闪电般从背后箭囊抽出一支寻常旧箭!六力弓那沉甸甸的柘木弓身瞬间被拉成一轮满月!弓弦紧绷,发出令人心悸的低鸣!
【射日神通·百石】!
开弓!搭箭!瞄准!三个动作在【蛛迹】小成的恐怖洞察力下,几乎融为浑然一体!
他甚至只用右手食指扣弦,拇指辅助稳箭,姿态举重若轻!
“咻——!”
箭如流星!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无比地贯入五十步外、刚刚腾空不到一丈的野鸡脖颈!
“噗!”一声闷响。羽毛纷飞。
那野鸡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便如同断线风筝般直直栽落下来,打落松针冰霜,砸在厚厚的腐叶上,抽搐两下不动了。
林中一片死寂。
徐大之脸上的贪婪笑容瞬间僵住,仿佛被那支夺命的箭矢钉在了脸上。
他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陈一天手中那把犹自嗡鸣的六力弓,又看了看远处地上那支还在微微颤动的箭杆和死透的野鸡,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单指开弓!六十步外!射杀飞鸟!
这力道!这准头!这狠辣!
这陈一天…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可怕?!
要知道,野鸡速度虽然不快,但突如其来的动静,能反应过来的有几个?只要稍稍慢一息的时间,野鸡早就被丛林遮蔽了。
他自己也是猎户,但他自认,自己是做不到的。
刀疤脸猎户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脸上那道疤都显得苍白了几分。
也就意味着,这要是射人,也能很快结束痛苦。
他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刚才那点贪婪心思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后怕。
“咳咳…”徐大之干咳两声,脸上堆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腰杆都不自觉地弯了几分。
“陈…陈兄弟!好箭法!好箭法!当真是神了!”
他连忙拍着胸脯,“那个…搬东西这种粗活哪能劳烦您二位!我来!我来!免费的,千万别给钱!”
说着,他大步走到那头最沉的野猪旁,深吸一口气,双臂筋肉虬结,“嘿!”一声低喝,竟单臂便将那百余斤的野猪扛在了宽阔的肩膀上,另一只手顺势提起母狼,步履依旧沉稳。
这方世界,貌似普通壮汉,力气也远超陈一天的前世认知。
“清霞妹子,你们一人拿一只狼崽吧,轻省些!陈兄弟您请,您请前面走!”
徐大之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殷勤得近乎谄媚。
赵清霞深深看了陈一天一眼,没说什么,弯腰提起狼崽。
陈一天默默捡起那只射落的野鸡,拔回箭矢,背好弓,当先开路。
杂货铺后院,刘掌柜的小眼睛瞪得溜圆,围着地上的野猪和母狼啧啧称奇,尤其看到母狼口中那恐怖的贯穿伤,更是倒吸一口凉气。
“好家伙!陈小哥,这才一天功夫,就猎到这等大货了?这母狼…嘶,怕得有练骨境的反应和力道才能一箭毙命吧?”
他忍不住再次打量陈一天,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沉默的年轻人。
“野猪也新鲜!好运气。一百二十斤,按十七文一斤!”
刘掌柜扒拉着猪身,又踢了踢母狼。
“这母狼,皮毛油亮,没伤到要害皮子,难得!六十八斤,按二十三文一斤算!这两只狼崽子,十七斤,肉嫩,算二十文一斤!”
他噼里啪啦打着算盘,“野猪二两零四十文,母狼一两五钱六十四文,狼崽子三百四十文…
“拢共三两九钱四十四文!老头子我凑个整,给陈小哥四两银子!”
他麻利地从柜台下取出四锭小小的、闪着银光的官银元宝。
陈一天接过沉甸甸的四两银子,心头一块巨石终于落地。
他将那只野鸡单独拎出来:“这只野鸡我带回去炖汤。麻烦刘掌柜了。”
“好说好说!下次再有这等好货色,一定还送来!”
刘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应承。
出了杂货铺,陈一天摸出一钱银子(约一百文),递给扛了一路、汗流浃背的徐大之:“徐大哥辛苦。”
“哎哟!陈兄弟太客气了!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徐大之嘴上推辞,手却飞快地接过银子揣进怀里,脸上笑开了花,刀疤都挤到了一起。
这一趟既见识了煞神,又得了实惠,值!
徐大之千恩万谢地走了。
陈一天和赵清霞正要往衙门方向去交税,路过镇上最好的“醉仙楼”时,陈一天脚步微微一顿。
【领域神通·蛛迹】无声开启。
十丈之内,纤毫毕现。
二楼临窗雅座,几个穿着统一青色劲装、胸口绣着小小雷霆标记的青年,正大马金刀地坐着。
桌上杯盘狼藉,摆着烧鸡、酱牛肉、清蒸鱼等硬菜,还有一小坛子好酒。
坐在主位下首,正满脸堆笑、频频给主位青年斟酒的,赫然是朱帅!
“……王师兄,您看小弟这资质,进外门的事…”
朱帅的声音带着明显的讨好和紧张。
主位那被称作王师兄的青年,面皮白净,带着几分倨傲,慢条斯理地夹了块牛肉塞进嘴里,含糊道:
“朱帅啊,不是师兄不帮你。今年名额确实紧…不过嘛,”
他拖长了调子,瞥了眼桌上剩下的半只烧鸡,“看在你小子还算懂事的份上,回头我帮你跟管事的刘执事递个话,成不成,可不敢打包票。”
“哎哟!多谢王师兄!多谢王师兄!”朱帅大喜过望,连忙又倒酒。
旁边一个精瘦的弟子剔着牙,嗤笑一声,压低声音对同伴道:
“嘁,又是个冤大头。咱们这些外门杂役弟子,能见到刘执事几回?
“王师兄这话,跟放屁也差不多,也就糊弄糊弄这些乡下土鳖,骗顿酒肉吃罢了。”
“就是,真当武馆大门那么好进?没个十几两银子打底,门儿都没有!
“这傻小子拿着报名费请客,我看是肉包子打狗咯!”另一人附和着,声音虽低,却清晰地落入十丈外陈一天的耳中。
陈一天眉头微皱,叫住正欲往前走的赵清霞:“清霞,稍等。”
他快走几步,来到醉仙楼侧面的巷口。朱帅正好一脸喜色地送那几个武馆弟子下楼。
“老帅!”陈一天叫住他。
“一天?”朱帅看到陈一天,脸上喜色未褪,随即看到他身后的赵清霞和两人沾着血迹的衣角,愣了一下,“你…你们这是?”
“刚打猎回来。”
陈一天言简意赅,目光扫过那几个已经走远的武馆弟子背影,低声道:
“刚才那几个人…小心点。我听人说他们是外门杂役,见不到管事的执事,你那钱…恐怕悬。”
朱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得有些苍白,嘴唇翕动了几下:“不…不会吧?我都花了一两银子了,王师兄他…”
“信不信由你。”陈一天拍了拍他肩膀,“多个心眼总没错。”
说完,不再多言,转身与赵清霞离去。
朱帅站在原地,看着陈一天离去的背影,又望了望那几个武馆弟子消失的方向。
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茫然和一丝被戳破幻想的惶恐。
这个年代,读书是很难得功名,可是习武更难。
穷的人家,连武馆门槛都进不去。
这也是陈一天原身弃武的一大因素。不然他也想像赵清霞一样,有个武艺傍身,就连进二重山,也只用带把二力弓,有恃无恐。
县衙户房。陈一天将两锭小小的银元宝递进窗口。
“留燕村,陈一天,交秋税。”
户房书吏懒洋洋地拨弄着算盘,接过银子用戥子称了称,又用牙齿咬了咬。
确认无误,在厚厚的黄册上画了个圈,撕下一张盖了红印的税票丢出来:“二两整,清了。”
接过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税票,陈一天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压在心口数日的巨石,终于彻底搬开。高依依,暂时安全了。
走出县衙,午后的阳光似乎都明媚了几分。
“给。”陈一天走到街角一个卖杂货的小摊前,买了一块用油纸包着的、黄澄澄的麦芽糖,塞到赵清霞手里。
赵清霞看着手里的糖,英气的眉毛挑了挑,嘴角却忍不住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大大方方地剥开油纸,舔了一小口,含糊道:“啧,算你还有点良心。”
甜意在舌尖化开。
陈一天又去米行,买了整整两升雪白的精米。
家里的糙米,依依吃了几天,也该换换了。
他掂量着手里剩下的银子,没有犹豫,直奔王婶家。
王婶正坐在门槛上纳鞋底,看到陈一天进来,下意识地就要躲。
“王婶。”
陈一天叫住她,掏出二钱银子并五十五文铜钱,“这是欠您的二钱本金,还有五十五文利息。多谢您前几日的援手。”
王婶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又看看陈一天,眼圈一下子就红了,手都有些哆嗦:
“一天…你…你真还上了?婶子…婶子那天也是急昏了头…”
“应该的。”陈一天点点头,放下钱,转身离开。身后传来王婶压抑的、带着愧疚和释然的哭声。
对于王婶,他其实心底只有感激。虽然那钱带着利息,但这种时候,特别是知道他可能没救的前提下还愿意伸出援手,可能那时候就没想到要他还。
还完王婶的钱,陈一天手里还剩一两五钱。
他拿出五钱银子,递给旁边的赵清霞:“清霞,今天多亏你了。”
赵清霞正小口舔着麦芽糖,见状眉头一竖,直接把糖塞进嘴里,空出手一巴掌拍开陈一天的手:
“干嘛?埋汰我呢?我什么都没帮到,基本是你一个人出力射杀的,我就带了带路!这钱我不要!而且我有呀。”
“拿着。”陈一天语气不容置疑,抓起她的手,硬把五钱银子(五百文)塞进她手心,“必须收下。不然下次我也不能叫你了。”
赵清霞看着手里沉甸甸的五个小银角,又看看陈一天不容置疑的眼神,最终哼了一声,把银子揣进怀里:
“行吧行吧,算我占你便宜了!下回进山,我那份猎物你少分点!”
话虽如此,眼底却没什么不满。
陈一天笑了笑。手里余钱一两零二十文。
夕阳将留燕村染上一层暖金色。
和赵清霞分别后,陈一天扛着米,拎着野鸡,推开自家院门。
“陈小哥!陈小哥在家吗?”一个刻意拔高、带着谄媚的声音在院门外响起。
只见赵领手里拎着一小坛最劣质的土烧酒,脸上堆满了挤出来的笑容,站在门口,身后跟着两个同样笑容僵硬的手下。
“哎呀!陈小哥您可回来了!”赵领不等陈一天回应,便自来熟地跨进院子,将酒坛子往院中的石磨上一放。
“听说陈小哥今日进山,大发神威,猎了头大野猪还射杀了母狼!真是英雄出少年!了不得!了不得啊!”
他搓着手,脸上那三角眼都努力地挤成和善的弧度:
“前几日…嘿嘿,手下人不懂事,冲撞了小哥,也惊扰了弟妹。
“我赵领今天特意来赔个不是!这坛酒,算我一点心意!
“咱们啊,也算不打不相识,以后在这留燕村,有什么事,陈小哥你尽管开口!我赵领绝无二话!”
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姿态放得极低,言语间满是讨好。
陈一天看着他,脸上也缓缓露出一丝平静的、甚至称得上温和的笑容,接过那坛酒:
“赵大哥客气了。一点小误会,过去了就过去了。”
“对!过去了!一笔勾销!一笔勾销!”
赵领如释重负,连声应和,又寒暄了几句,便带着手下匆匆告辞,仿佛生怕多留一刻。
院门关上。
陈一天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冰冷如渊。
他随手将那坛劣质土烧酒丢在墙角。
“一笔勾销?”
他低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弓臂,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冰寒刺骨的杀意。
狼受伤了会躲起来舔舐伤口,但绝不会忘记仇恨。
赵领这种人,如同跗骨之蛆,暂时的隐忍退让,只会让他日后寻到机会时,反扑得更加凶狠致命。
这仇,早已不是几两银子或一坛劣酒能化解的了。
他,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