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关卫所,演武场。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空气里带着泥土和汗水的混合气味。
四十多名新兵,穿着不合身的旧号衣,稀稀拉拉地站在夯实的黄土地上,个个神情忐忑,如同待宰的羔羊。
陈一天站在人群中,目光沉静,感受着周围混杂着茫然、畏惧和一丝野心的气息。
“都给老子站直了!歪瓜裂枣,没点精气神!”一声粗粝的呵斥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
一个穿着崭新百户武官袍服的胖子踱步而来,肚腩几乎要撑开束腰的玉带,脸上油光发亮,正是负责此次新兵操练的申百户——申田中。
他绿豆似的眼睛扫过全场,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老子叫申田中!以后,就是你们这群新瓜蛋子的头儿!能在我手底下熬出来,算你们祖坟冒青烟!”
他声音洪亮,却透着股敷衍的味道,“废话不多说,今日授艺!都瞪大狗眼看清楚!”
申田中走到场中空地,肥胖的身躯猛地一沉,双腿如老树盘根扎下马步。
桩功起式。
紧接着,他身形骤然发动,手中一把制式长剑“呛啷”出鞘!
嗡!
剑光乍起!
劈!刺!撩!挂!崩!点!绞!扫!
三十六式《军伍剑法》,在他手中施展开来,竟真如狂风骤雨,刚猛迅捷!剑刃破空,发出刺耳的尖啸,寒光织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网。
肥胖的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惊人的协调性与力量感,脚下步伐变换如鬼魅,每一次腾挪都带起沉闷的劲风,卷起地上的浮尘!
新兵们看得眼花缭乱,不少人情不自禁地发出低低的惊叹。
这申胖子…竟真有几分真功夫!
然而,这令人目眩的演示,仅仅持续了不到一盏茶(约十分钟)的功夫。
“唰!”
申田中一个干净利落的收剑式,长剑归鞘,气息微喘,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油汗。
他看也不看那些还沉浸在震撼中的新兵,仿佛刚才只是随意活动了下筋骨。
“都看清楚吗?”他抹了把汗,语气平淡得像在问“吃了没”。
新兵们面面相觑,一片茫然。
看是看了,可那快得只剩残影的动作,谁又能看清、记住?
“没看清?那就对了!”
申田中嗤笑一声,“老子只教一遍!能不能学会,看你们自己的造化!”
他背着手,踱了两步,胖脸上挤出一丝近乎冷酷的笑容:
“听着!给你们十天!十天内学会超过十式可为走卒,十天内连十式都练不会的,直接发配北墙。全会的可入选武卒!”
“武卒有月饷五两,另有药补份额!”
五两!药补!
人群瞬间骚动起来,不少人呼吸都粗重了。这待遇,几乎是普通走卒的数倍!
申田中很满意这效果,胖手一挥,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
“还有!在这十天里,谁!能第一个感应到‘气血’,并成功运转周身!老子亲自保举他直升旗官!更关键的——直接获得‘选庭’资格!”
“选庭?”
这个陌生的词让骚动的人群安静了一瞬,茫然更多于兴奋。
“选庭是什么?”一个新兵忍不住低声问旁边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瞎了一只眼的老兵。
那独眼老兵浑浊的独眼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光芒,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力:
“‘选庭’!那是高庭庭主大人亲自定下的规矩!选中者,能直接进入‘八庭军’之首的——青龙庭!
“成为青龙庭的预备亲兵!有最好的武师,最足的资源!练的是真正的上乘功法!吃的是妖兽精血熬炼的宝药!”
他喘了口气,独眼扫过那些年轻的面孔,语气变得无比凝重:
“若是表现够好,够拼命,够天赋…甚至…甚至有万分之一的机会,被庭主大人看中,收为座下弟子!一步登天!真正的光宗耀祖!”
“不过,”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阴冷,“代价就是…直面妖族最精锐的军团!刀山血海,十死九生!怕死的,趁早滚蛋!”
新兵们瞬间两极分化。
一部分人脸色煞白,眼中满是恐惧,对那“选庭”嗤之以鼻,觉得是送死的路。
而另一部分人,包括陈一天在内,眼中则燃起了熊熊的火焰!
真正的力量!
通往顶点的路径!
哪怕只有一丝机会!
尤其“庭主座下弟子”几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一天心头——那正是他梦寐以求的,能真正掌握自身命运的顶点力量!
“好了!”申田中不耐烦地打断嗡嗡的议论,“都给老子练起来!十天!就十天!”
演武场很快变成了巨大的蒸笼。
新兵们或笨拙或努力地模仿着申田中演示的动作。
桩功看似简单,但要求筋骨支撑,气血搬运,没站多久,大多数人就感觉双腿如同灌铅,膝盖打颤,腰背酸痛难忍。
更可怕的是练剑。
“嗬…嗬…”
“嘶…我的肺…像着了火!”
“不行了…喘不上气…”
痛苦的呻吟此起彼伏。
每一次发力挥剑,每一次步伐转换,都伴随着剧烈的喘息,胸口如同被烙铁烫过,灼热刺痛,仿佛吸进去的不是空气,而是滚烫的沙砾!
仅仅小半个时辰,近半的新兵已经瘫倒在地,脸色惨白,捂着胸口剧烈咳嗽,汗如雨下,连剑都提不起来。
“妈的,这什么鬼剑法?练几下肺都要炸了!”一个瘫倒的新兵绝望地咒骂。
“哼,新来的就是新来的。”
旁边一个懒洋洋靠着兵器架、显然是参选过不止一次的老兵嗤笑道:
“想练成这《军伍剑法》,光看动作顶个屁用!得配合功法!功法里的‘呼吸法’才是关键!没那玩意儿调息运气,强行练,轻则肺腑灼伤,重则内息紊乱,吐血都是轻的!”
“呼吸法?”瘫倒的新兵挣扎着抬头,“那…那怎么办?旗官也没教啊?”
“教?”
老兵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武卒才有资格学!你以为申胖子刚才那几下白耍的?没呼吸法撑着,他那身肥肉能舞得那么溜?想学啊?简单!”
老兵搓了搓手指,露出一个市侩的笑容,“找你们的小旗官,私下‘请教’呗!演示一遍,一钱银子!手把手教,包会…嘿嘿,一两银子!童叟无欺!”
新兵们听得目瞪口呆,随即是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绝望。
原来…原来症结在这里!
呼吸法!没有它,练剑就是自残!可这入门的关键,竟成了旗官们敛财的工具!
难怪申百户演示时只做不说!
陈一天站在人群边缘,眼神锐利如鹰隼。
【蛛迹(小成)】的领域早已悄然铺开,十丈方圆内,一切细微的动静、气息流转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申田中刚才演示时,那看似随意的动作下,隐藏着一种极其特殊的、绵长而富有韵律的呼吸节奏!
每一次吐纳,都仿佛与筋骨皮膜的震颤、与剑势的流转完美契合!
正是这呼吸法,支撑了他那看似不可能的爆发!
他闭上眼,精神高度集中,识海中清晰地复刻着申田中每一个动作的细节,尤其是那隐藏在肥胖身躯下,不易察觉的胸腹起伏与气息吞吐的独特韵律。
呼…吸…呼…吸…
他尝试着,在演练剑招的同时,极其细微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节奏,努力去契合那捕捉到的韵律。
一次,两次…
每一次微调,胸肺间那股灼烧般的刺痛感就减弱一分!
虽然依旧消耗巨大,气血奔腾如江河,汗水浸透衣衫,但那种要命的“肺腑着火”感,正在被一种奇异的、带着丝丝凉意的热流所取代!
这热流随着呼吸,开始缓缓渗透向四肢百骸,带来一种奇异的滋养感!
凭借着【蛛迹】带来的超强模仿和微调能力,以及对身体细微变化的精准把握,陈一天的动作从最初的僵硬生涩,迅速变得流畅、稳定。
虽然达不到真正呼吸法的程度,但好歹能承受下去。
要知道,在没有呼吸法的前提下,他已经练成了十三式。
短短两个时辰,三十六式剑招,他已能完整地演练前二十式!
虽然还远达不到申田中那等威势,但在一群东倒西歪的新兵中,已然鹤立鸡群,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
他并未停下,一边稳固着前二十式,一边将感知的触角悄然延伸。
很快,他注意到不远处一个身材高瘦、面容略显阴鸷的少年。
这少年同样在苦练,进度明显远超其他新兵,已能完成十五式左右。
让陈一天瞳孔微缩的是——这少年每一次动作转换间,那胸腹间微不可察的起伏节奏,竟与申田中演示时的呼吸韵律,有着惊人的相似!
虽然还很生涩,远不如申田中圆融自然,但那种独特的“味道”,瞒不过陈一天敏锐的感知!
此人…很可能提前获得了呼吸法!他恐怕和这些百户关系匪浅!
陈一天心中凛然,暗自记下此人形貌。
他收敛心神,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演练中,每一剑挥出,都竭力将捕捉到的呼吸韵律融入其中,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在干燥的黄土地上,瞬间蒸发。
那二十式剑招,在他手中渐渐褪去生涩,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契合自身的“活”气。
演武场如同巨大的熔炉,煎熬着每一个新兵。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超过三分之二的人彻底瘫软在地,如同离水的鱼,大口喘着粗气,连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剩下的也在苦苦支撑,动作变形,汗流浃背,每一次挥剑都像在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只有两个人例外。
陈一天动作沉稳,呼吸虽然粗重、不得要领,节奏却能保持和真正的呼吸法惊人的一致!
他剑招连绵,二十五式一气呵成,隐隐有风雷之声。
他并未追求速度,而是力求每一个动作的精准与呼吸的契合。
【蛛迹】领域如同无形的标尺,不断微调着身体的发力点和角度。
另一人,便是那高瘦少年。
他显然也掌握了真正呼吸法的雏形,动作比陈一天更快几分,带着一股急于求成的狠劲,第十七式剑招使得虎虎生风。
然而,陈一天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呼吸节奏时而急促,时而滞涩,显然对呼吸法的掌握远不如自己通过【蛛迹】复刻来的精微纯熟,虽然自己只复刻了一个表象。
两人如同激流中的礁石,在颓废的浪潮中格外醒目,自然也吸引了诸多目光,有羡慕,有嫉妒,也有深深的无力感。
与此同时,卫所核心区域,千户官厅内。
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千户周春廷端坐主位,一身精悍之气与申田中的臃肿截然不同。
他面容刚毅,眼神如刀,冷冷扫视着下首肃立的七八名百户军官。
申田中肥胖的身躯在队列中显得格外突兀,他微微低着头,脸上却没什么惧色。
“啪!”
周春廷猛地一拍身前硬木桌案,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看看你们带出来的兵!都他妈是什么货色!”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铁血煞气,压得众人心头一沉,“空额!空额!还是他娘的空额!兵册上一千二百人,实际能拉出来操练的有几个?五百?还是六百?!”
他手指点着下方,尤其是申田中:“吃空饷吃到老子眼皮底下了?啊?!申田中!
“你手下实兵多少?报给兵部的又是多少?那多出来的银子,是喂肥了你自己的肚腩,还是喂了狗?!”
申田中肥胖的身躯微微一抖,脸上油汗渗出,勉强挤出个笑容:“千户大人息怒…下面…下面也有难处…”
主要是下面的不吃,你吃什么?
“难处?我看是胆子太大!”周春廷根本不给他辩解的机会,目光如电。
“还有!新兵操练,连他娘的基础呼吸法都敢拿出来卖钱了?!
“演示一次一钱,手把手教一两?你们是开武馆还是当兵?!把军伍当成你们捞钱的买卖了?!”
他猛地站起身,一股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厅内温度骤降:
“都给老子听清楚!上面风声紧了!高庭的眼睛盯着呢!再敢如此肆无忌惮,贪墨兵饷,荒废操练,误了大事!
“别说你们头顶的乌纱,就是脖子上吃饭的家伙,老子第一个替你们摘了!谁都跑不了!”
众百户噤若寒蝉,连申田中脸上的肥肉都绷紧了。
周春廷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沉声道:“另外,宣布一个任命。
“罗百户罗刚,勤勉任事,练兵有方,擢升为我黑石关卫所副千户,协助本官署理军务!此任命已上报高庭,不日批文即到!”
此言一出,众人脸色各异。
一个身材精壮、面容黝黑的中年百户出列,抱拳沉声道:“谢千户大人提拔!末将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大人所托!”
申田中低垂的眼皮猛地一跳,一丝极其隐晦的阴鸷和不满从他绿豆般的眼中一闪而过。
罗刚?这个平日里闷声不响、不懂钻营的家伙,居然爬到自己头上了?
周春廷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尤其在申田中脸上停留了一瞬,声音陡然变得无比严肃: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都给老子把皮绷紧了!北边…不太平了!
“妖族压境的迹象越来越明显!‘选庭’在即,这是申庭主大人亲自关注的战略要务!是为八庭军输送真正精锐的命脉!”
他环视全场,一字一顿,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命令:
“莫要再贪图那点蝇头小利!耽误了‘选庭’,误了庭主大人的战略布局,坏了北疆大局!
“到时候,别说你们自己,老子,连同这整个黑石关卫所,都得跟着陪葬!听明白没有?!”
“末将明白!”众百户齐声应诺,声音带着凛然。
训话结束,气氛稍缓。
周春廷摆摆手,示意亲兵端上酒水:“好了,都坐吧。罗副千户,以后担子更重了。”
“为大人分忧,是末将本分。”罗刚再次抱拳。
众百户纷纷落座,脸上重新堆起笑容,端起酒杯向周春廷和罗刚敬酒。
“恭喜千户大人,贺喜罗大人!”
“罗大人高升,实至名归!”
申田中脸上也挤出极其“真诚”的笑容,端起酒杯,肥胖的身躯微微前倾,声音洪亮:
“千户大人明察秋毫!罗大人能力卓着,末将心悦诚服!这杯酒,敬千户大人,敬罗副千户!
“日后定当全力配合罗大人,为大人分忧,为卫所效力!”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动作豪迈。
然而,就在他放下酒杯,借着衣袖遮挡擦拭嘴角的瞬间,那胖脸上堆砌的笑容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冷的怨毒。
他侧过脸,极其隐蔽地朝着地面,“呸”地啐了一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