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刮过北境绵延的黑色群山,卷起地上冻硬的雪粒子,抽打在蜿蜒于山脊的巨龙脊背上——那道曾被撕开了十里狰狞豁口的北墙。
十年了。
自十年前妖族大举叩关,妖蹄踏碎封印,龙脊崩裂,这修补的苦役便从未停歇。
主要坍圮地段早已被武者修复,但长城边上这些边角,就落到了民夫、流放犯身上。
此刻。
朱帅佝偻着背,肩胛骨像两片随时要刺破皮肤的刀,死死抵住怀里那块棱角粗粝的花岗岩。
石头冰凉,粗糙的纹理几乎要嵌进他胸前早已磨烂的皮肉里。
足有两百斤,压得他每一口喘息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腥气。
脚下的冻土被无数双同样沾满泥污血痂的草鞋踩踏过,混杂着薄冰,一步一滑。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鸣,汗水混着背上新添鞭痕渗出的血水,浸透了那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单薄囚衣,又迅速在刺骨的寒风里结成冰壳,像一层要命的枷锁。
“狗日的,磨蹭什么!等着老子请你吃席啊?!”
炸雷般的吼声在耳边响起,紧接着便是“啪”的一声裂帛脆响!
剧痛如同烧红的铁钎,狠狠刺进后背!
朱帅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整个人连同怀里的巨石重重跪砸在冻土上,膝盖骨传来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冰冷的碎石棱角深深扎进皮肉。
“张…张头儿…”旁边一个须发花白、同样瘦骨嶙峋的老者颤声想开口求情。
“老东西!活腻了?!”
被称为张头儿的监工兵卒三角眼一瞪,手腕一抖。
那根裹着细密铁刺、沾着暗红碎肉的皮鞭毒蛇般再次窜出,毫不留情地抽在老者干瘦的胳膊上,带起一溜血珠。
“要不是看你每月那几个铜板还算孝敬,你他娘也早该进乱葬岗喂野狗了!滚去背石头!”
老者闷哼一声,踉跄后退,浑浊的老眼里只剩下麻木的死寂。
朱帅挣扎着想爬起来,手臂却抖得筛糠一样,那块冰冷的巨石仿佛生了根,纹丝不动。
张头儿狞笑着上前一步,沾满泥污的硬底皮靴重重踏在朱帅按在地上的手背上,狠狠碾搓。
“看你狗日的眼神还不服?老子告诉你,别说就你这山沟里爬出来的泥腿子,给老子提鞋都不配!
“就算你以前是哪路神仙,进了这北墙,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起来!”
钻心的剧痛从手背传来,朱帅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在口中弥漫。
他眼中透着一丝麻木。
被发配北墙后,朱帅差点没活下来。
每天只给两个硬黑的馍馍,两碗水。合力采挖、搬运巨大的山石,运送城墙,哪一项工种每天都死人。
要么被巨石砸死,要么饿死,要么被官兵打死,要么冻死。
朱帅没有任何工匠技能,又是新来的,每天干的是最累的活儿,巨石搬运。
老人给朱帅说,几乎没有犯人流放到北墙撑过三年的……
朱帅原本就想拜入武馆习武,每天都锻炼、干农活,有一膀子力气。
但在流放的途中,他被士卒折磨得半死不活,到了北墙后,差点病倒。
为了活命,每天强撑,由于吃不好,睡不好,还每天干重活,挨重打,朱帅很快累垮,整个儿形销骨立,皮包骨头。
他只是麻木地挪动、干活、听命,活一天,算一天。
一开始他还想着回去,什么时候刑满释放,回乡照顾老娘老爹
“一天在家,父母应该没有挨累受冻……”
他每天这么想着,挨了打也不吭声儿,挨了骂也不还嘴。
直到一个多月过去,他心底似乎没了希望。
每天浑浑噩噩,体质的下降、繁重的劳动、根本没有时间思考人生。
他看着身边一个个健壮青年相继累倒,被拖入乱葬岗。
他渐渐忘记了自己是谁。
心气已无。
他觉得,自己可能离进乱葬岗那一天也不远了。
朱帅抬头看天,一朵雪花落在他额头,悄然融化。
冰凉浸入心神,朱帅麻木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清明。
“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可能连我是谁都忘记了……”
他咬紧牙关,抱起巨石。
“朱帅,你不能死在这里啊!”
爹娘佝偻的脊背,娘亲夜里压抑的咳嗽声,老爹浑浊眼睛里那点微弱的盼头……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
他得活着,活着才有指望,哪怕这指望在日复一日的饥饿、鞭打和累死人的重压下,早已渺茫如天边寒星。
“就烦你他娘这种倔驴!”
张头儿再次扬起鞭子,鞭梢的铁刺在惨淡天光下闪着幽光。
此时,一阵突兀的喧哗从城墙豁口下传来,打破了这片死地的沉寂。
“张大人来了!”
“快!张大人巡视!都打起精神!”
“哪个张大人?…”
“监督官张大人!”
麻木的人群起了一丝骚动,像投入死水的石子。
“张大人,小人冤枉啊,小人跟如花青梅竹马,真没强人啊,我们都是自愿……”
“张大人,老夫认识中京大官,给个机会……”
“张大人,等会,借一步说话,诶诶,大人,别走……”
朱帅艰难地偏过头,透过被汗水血水糊住的眼帘望去。
豁口下方,一群鲜亮的绸缎衣袍簇拥着一个滚圆的麻脸胖子,正快步朝这乱石嶙峋的工段走来。
那麻脸胖子一身锦缎皮袄,脸膛红润,与周遭灰黑绝望的囚徒和风霜刻蚀的士卒形成刺目对比。
朱帅对此,已心无波澜。
以前他还期望有官贵经过,他努力表现,被大人看上,或者喊冤,心怀能洗刷冤屈的可能。
但现在,他早已认清了现实。
因为那些在官贵经过喊冤的,无一活过第二天。
就在走神的顷刻。
“啪!”
皮鞭响彻荒野,士卒一大鞭子抽上来,朱帅顿时皮开肉绽,跪倒地上。
巨石滚落,他顾不得疼痛稳住巨石。
士卒大骂:“你他娘还敢偷懒?!”
朱帅不敢怒不敢言,咬牙抱起近两百斤的石头,一步一个坑。
“大人,您慢着点!这路滑!”
“大人,小心脚下!”
一群人簇拥着张麻子大步而来。
张麻子步履匆忙,脸上竟带着一丝平日里绝难见到的…惶急?
“朱帅!哪个是朱帅?朱帅何在?快请出来!”
一个尖细的声音穿透寒风,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在工地上空回荡。
“朱帅?新来那个?”
“老惨了…刚还挨鞭子呢…”
“找他的?该不会又惹上啥祸事了吧?”
低低的议论在囚徒中蔓延,带着惊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朱帅愣了半天……
“小朱,好像是喊你呢!”
旁边一直待他不错的张叔推了推他,看他没反应,还在他眼前晃了下。
朱帅反应过来,没敢放下巨石:“啊,小…小人在此。”
朱帅自己也懵了,巨大的恐惧瞬间攥紧心脏。
找我?
“武馆那王超不会找人来害我了吧……”
他下意识想把自己缩进阴影里。
“朱帅!”
巨石还压在腿上,朱帅茫然抬头,只看见那滚圆的麻脸胖子,竟已拨开簇拥的人群,急切地朝他这角落快步走来!
张麻子眼神扫过朱帅背上新鲜的血痕和半死不活的消瘦身影,瞳孔猛地一缩。
“小…小人…见过…”朱帅喉咙干涩,声音抖得不成调,下意识抱着石头就要跪地。
“哎哟喂,使不得使不得,朱兄弟,不!朱爷,朱大人!你这可折了小的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