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的消失,并非轰然巨响,而是一种逐渐渗透的、冰冷的寂静。如同盛夏突然抽走了一股始终存在的、带着精密计算意味的凉风,起初不易察觉,但当那份独特的“存在感”彻底空缺时,所有人都清晰地感受到了那份失落与异样。
训练依旧在进行,但缺少了那个在战场边缘冷静分析、瞬间下达最优指令的身影,战斗变得有些… …混乱和低效。磐岩和苍霆的配合失去了那份恰到好处的衔接,往往依靠本能和事先商定的简单战术,虽然依旧勇猛,却再也无法打出之前那种行云流水、以弱撼强的精妙合击。弦歌的乐音依旧能安抚心神、干扰对手,但少了镜的全局洞察和针对性指令,她的音律领域显得有些泛泛,无法精准地抓住转瞬即逝的战机。
最不适应的是青羽。她习惯了在高空翱翔时,将侦察到的一切细节通过神识共享给镜,然后立刻得到清晰明确的行动指示。现在,她依旧尽职尽责地汇报着:
“万妖王大叔的藤蔓从东南方过来了!好多!”
“紫姬阿姨好像要绕后!”
但回应她的,只有战场上同伴们各自为战的呼喊,或是短暂的沉默。她像一只失去了导航仪的飞鸟,虽然依旧敏捷,却难免有些迷失方向,攻击变得犹豫,几次险些被妖植缠住。
“镜哥哥呢?”在一次训练间隙,青羽终于忍不住,飞落到正在帮磐岩检查甲胄裂纹的楚逸尘身边,扯了扯他的衣袖,琥珀色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不安,“今天训练他都没来!以前他都在那边树上看着我们的!是不是镜哥哥生病了?还是碧姬阿姨给他安排了别的秘密任务?”
楚逸尘正在擦拭磐岩臂甲的手微微一顿,指节有些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尽可能自然的、却依旧难掩疲惫的笑容,抬起头看着青羽:“镜他… …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需要离开一段时间。”
“离开?”青羽的音调拔高,翅膀不自觉地扇动起来,“去哪里?很远吗?要去多久?为什么没跟我说一声呀?我还想让他看看我新练的盘旋技巧呢!”
她一连串的问题如同豆子般蹦出,带着孩子气的委屈和被排除在外的失落。在她简单的认知里,镜哥哥是创造者的另一半,是星斗大家庭不可或缺的一员,就像磐岩大哥、弦歌姐姐一样,怎么会突然就不声不响地“离开”了呢?
楚逸尘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呼吸都有些困难。他看着青羽纯真而担忧的眼睛,那些准备好的、含糊的借口(比如“闭关”、“远行”)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欺骗这个全心全意信赖着他的孩子,比承受真相更加痛苦。
他放下手中的工具,轻轻将青羽拉到身边坐下,目光扫过周围。磐岩沉默地低着头,继续擦拭他的臂甲,但动作明显慢了下来。不远处的苍霆,虽然依旧抱着手臂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耳朵却微微动了动。连正在调试琵琶弦的弦歌,指尖的动作也停滞了一瞬。
他们都隐约猜到了什么。帝天大人近日气息更加冷峻,生命之树根部那片区域被无形的力量封锁,以及镜近日来越发异常的冰冷… …这些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了一个不容乐观的结论。只是,谁都不愿,也不敢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而青羽,因为年纪最小(心智上),也最活泼单纯,尚未能将这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成为了唯一一个直接问出心中疑惑的人。
楚逸尘握住青羽有些冰凉的小手,感受着她羽翼不安的轻微颤动。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而沙哑,选择了一种青羽或许能理解一部分的说法:
“青羽,你还记得吗?镜… …他和我们有些不一样。他的身体里,住着一个… …不太听话的‘东西’。”
青羽眨了眨眼,努力回想:“是… …那个会让镜哥哥有时候变得冷冰冰的‘坏东西’吗?”
“对。”楚逸尘艰难地点点头,“那个‘坏东西’最近变得越来越不听话,想要完全控制镜,去做一些… …可能会伤害到大家的事情。”
青羽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脸上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啊!那怎么办?镜哥哥会不会有危险?”
“镜他…”楚逸尘的声音哽了一下,“他非常勇敢。他为了不让那个‘坏东西’得逞,为了保护我们大家,选择了一个… …非常艰难的方法。他去了一个很远、很特殊的地方,在那里,那个‘坏东西’就没办法出来做坏事了。”
他没有说“囚禁”,没有说“心幻迷宫”,更没有说“可能永远回不来”。他用最温和的词语,描绘着一个残酷的真相。
青羽似懂非懂,小脸上写满了担忧:“那… …那个地方安全吗?镜哥哥一个人在那里会不会害怕?他什么时候能打败那个‘坏东西’回来呀?”
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问题,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楚逸尘强装的镇定。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他抬起头,望向生命之树的方向,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厚厚的树皮和盘绕的根须,看到那个被无尽幻境吞噬的身影。他的眼眶迅速泛红,泪水不受控制地积聚。
“那个地方… …很安全。”他几乎是咬着牙才说出这句话,声音颤抖得厉害,“至于什么时候回来… …”
他停顿了许久,久到青羽都忍不住轻轻晃了晃他的手臂。
楚逸尘收回目光,看向青羽,泪水终于滑落,但他却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们… …要相信镜。他很强大,也很聪明。他一定会… …一定会想办法的。在他回来之前,我们要好好的,努力变得更强,这样… …这样等他回来的时候,才能让他看到更好的我们,对不对?”
这番话,与其说是安慰青羽,不如说是在告诫他自己。他必须给自己一个渺茫的希望,一个支撑他继续走下去的念想。尽管他知道,那个希望可能如同风中残烛,微弱得随时会熄灭。
青羽看着楚逸尘脸上的泪水,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她不再追问,而是伸出翅膀,笨拙地、轻轻地环抱住楚逸尘,像个小大人一样拍着他的背,虽然她的翅膀远不足以拥抱住他。
“创造者不哭…”她小声说,自己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镜哥哥最厉害了,他一定会打赢坏东西回来的!我和磐岩大哥、弦歌姐姐、还有苍霆都会努力训练!等镜哥哥回来,吓他一跳!”
孩子的天真和信念,在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令人心酸。
磐岩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沉默地看着相拥的两人,厚重的拳头紧紧握起。苍霆别过脸去,哼了一声,但周身暴躁的雷光却平息了不少。弦歌的琵琶,响起了一段极其轻柔、带着抚慰力量的旋律,悠悠地飘荡在湖畔。
帝天站在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没有介入,只是那双看透世事的金色龙瞳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知道,楚逸尘选择了用一种充满希望的方式,向最单纯的孩子解释最残酷的现实。这份温柔,本身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痛苦。
镜的空缺,如同训练场上那个无人再占据的制高点,清晰地存在于每个人的感知里。它带来的是不适应,是担忧,是深深的失落。但对于楚逸尘而言,那份空缺更是灵魂中被硬生生剥离的一半,是每时每刻都在渗血的伤口。
青羽的问题,像一阵风,吹开了掩盖伤口的纱布,露出了底下狰狞的真实。而楚逸尘,只能一边忍着剧痛,一边用颤抖的手,试图将纱布重新盖好,并对所有关心的人,尤其是对自己,说:
要相信,要等待,要变得更好。
尽管归期,渺茫如星辰彼岸。风仍在问,却无人能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