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
冰冷,稳定,带着一种手术灯般的无情。
它从下方漫射开来,照亮了斑驳起皮的天花板,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那张从连帽衫阴影中缓缓显露的脸。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粘稠得无法流动。地下室里只剩下陈默自己那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的心跳声,咚咚咚,震耳欲聋。
他张着嘴,瞳孔急剧收缩,放大到极限,倒映着光线下那张清晰无比的面容。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维,所有的感觉,在这一刻全部被抽离、碾碎、蒸发!
世界缩小到只剩下眼前这张脸,和那股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荒谬绝伦的惊悚!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这张脸……
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薄而紧抿的嘴唇,以及那双……深邃得近乎冷漠、此刻却带着一种复杂难言情绪的眼睛……
这张脸,他太熟悉了!
高中三年,他们曾是形影不离的死党,一起逃课,一起打球,一起在夏夜的操场偷偷喝啤酒,吹嘘着不着边际的未来。他们共享过无数秘密和傻气的梦想。
直到高考前那个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
他记得冰冷的太平间,记得覆盖着白布的担架,记得撕心裂肺的哭喊,记得墓碑上那张永远定格在十八岁的、带着些许青涩和张扬笑容的照片。
陆巡。
他死了整整五年了。
陈默每年清明都会去他的墓前坐一会儿,带上一罐他最爱喝的冰可乐。
可现在……
这个本该躺在冰冷地下腐烂了五年的人,这个他亲手埋葬了青春记忆一部分的人,活生生地站在他的面前。
站在这个散发着霉味和死亡气息的地下室里。
刚刚经历了一场枪林弹雨的追杀。
从他手里拿走了那枚染血的、要命的U盘。
陈默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像是被无形之手扼住的怪异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极致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的恐惧和一种世界观彻底崩塌的眩晕感。
他猛地向后退去,后背重重撞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震落下簌簌的灰尘。他抬起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指向对方,嘴唇哆嗦着,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丝破碎扭曲的气音:
“你……陆……陆巡?!不……不可能!你……你是人是鬼?!”
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在空旷的地下室里显得异常刺耳。
陆巡——或者说,这个顶着陆巡面孔的男人——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痛苦,又像是无奈,最终沉淀为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我没死。”他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种刻意压低的沙哑,却带着一种陈默记忆中完全陌生的冷硬和疲惫,“那场车祸是安排的。为了让我‘消失’。”
简单的几句话,像冰锥一样刺入陈默混乱的大脑。
没死?
车祸是安排的?
消失?
每一个词都蕴含着爆炸性的信息,冲击得他头晕目眩,无法思考。
“为……为什么?”陈默的声音依旧颤抖得厉害,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本能地发问。
“为了活下去。”陆巡的回答简短而冰冷,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下室紧闭的铁门,侧耳倾听着外面的动静,显然并没有完全放松警惕。“也是为了查一些事情。一些……必须查清楚的事情。”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陈默脸上,那眼神深邃得让陈默感到窒息。
“包括苏晚的死。”陆巡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补充道。
苏晚!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瞬间刺穿了陈默的震惊和恐惧,将他的思维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对了!U盘!苏晚!追杀!
陆巡的出现虽然惊悚,但他刚刚从致命的追杀中救了自己!而且,他提到了苏晚的死!他知道内情!
无数疑问瞬间淹没了陈默。
“苏晚……她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自杀?那个U盘里有什么?那些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要追杀我们?你这些年到底去了哪里?你……”问题像连珠炮一样从陈默嘴里蹦出来,他急迫地需要答案,需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来解释这彻底失控的一切。
陆巡抬起手,打断了他连串的提问。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是陈默记忆中那个阳光少年绝不会有的姿态。
“没时间细说。”陆巡的语气急促而冷峻,“他们很快会找到这里。我们得立刻离开。”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落在陈默身上。
“陈默,你听好。从现在开始,你看到的、听到的、经历的一切,都远远超出你的想象。信任我,或者死。没有第三条路。”
他的话冰冷而残酷,没有丝毫迂回的余地。
陈默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脸,看着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无尽风暴的眼睛,心脏一阵阵地抽紧。
信任一个“死”了五年、突然以这种方式出现、卷入致命漩涡的发小?
还是相信那些手段狠辣、装备精良、明显要置他于死地的追杀者?
他似乎……根本没有选择。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命运粗暴拖拽的无力感包裹了他。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污浊的空气,努力让自己颤抖的身体平复下来。
“……我该怎么做?”他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多了一丝认命般的艰难决定。
陆巡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类似如释重负的情绪,但很快消失不见。
“跟着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要问,不要停,只管跑。”他言简意赅地命令道,同时将手电光压低,扫视着地下室内部。
这是一个废弃的储藏室,堆满了破烂的家具和杂物,空气污浊不堪。除了他们进来的那扇铁门,似乎没有其他出口。
陆巡的目光锁定在房间最里面,一堆覆盖着破旧帆布的杂物后面。
他走过去,用力掀开帆布,后面露出的不是墙壁,而是一个锈迹斑斑的、像是老式通风管道口的铁栅栏!栅栏的螺丝早已锈蚀,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这里。”陆巡言简意赅,从靴子里再次拔出那把军用匕首,用刀尖撬进栅栏与墙体的缝隙,用力一扳!
“嘎吱——”刺耳的金属扭曲声响起,几个锈死的螺丝应声崩断!整个铁栅栏被他硬生生撬了下来,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散发着一股更难闻气味的管道口。
“进去!”陆巡命令道,没有丝毫犹豫。
陈默看着那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洞口,胃里一阵翻腾。但身后的铁门外似乎隐约又传来了脚步声和撬动的声响!
没有退路了!
他一咬牙,俯下身,摸索着钻进了那个冰冷的、布满锈迹和黏腻污物的管道口。
里面狭窄逼仄,只能匍匐前进。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淤泥和某种生物腐败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陆巡紧随其后钻了进来,并将那个被撬开的铁栅栏大致还原,挡在身后,虽然已经无法完全闭合。
“向前爬!别回头!”陆巡的声音在狭窄的管道里显得沉闷而压抑。
陈默忍着强烈的呕吐欲,凭借着一股求生的本能,在绝对的黑暗中艰难地向前爬行。手掌和膝盖摩擦着冰冷粗糙的管壁,传来火辣辣的疼痛。管道似乎向下倾斜,然后又向上,如同一个迷宫。
他不知道爬了多久,直到手臂酸软,几乎抬不起来,直到那股恶臭几乎让他昏厥。
终于,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还有隐约的风声!
出口!
希望驱散了部分疲惫,他加快速度,朝着光亮爬去。
管道尽头是一个同样锈蚀的栅栏,但似乎没有完全封死。他用力一推,栅栏向外打开!
他挣扎着从管道里爬了出来,重重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贪婪地呼吸着外面相对新鲜的空气,尽管依旧带着垃圾和污水的味道。
他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个更大的地下排水渠,远处有昏暗的灯光,空气流通了一些。
陆巡也很快爬了出来,动作依旧敏捷。他迅速关上了管道口的栅栏,虽然已经损坏,但至少能稍微遮掩一下。
他拉起几乎虚脱的陈默,低声道:“不能停,跟我来。”
两人沿着排水渠深一脚浅一脚地快速前行。脚下是黏腻的淤泥和污水,周围是巨大的、轰鸣的管道,仿佛置身于城市肮脏的血管之中。
陆巡对这里极其熟悉,带着他不断拐弯,避开主要管道,专走维护人员使用的狭窄检修通道。
终于,在一个相对干燥的、堆放着一些废弃工具的岔道角落里,陆巡停了下来。
“暂时安全。”他靠在冰冷的混凝土墙上,微微喘息着,帽檐下露出额角的汗水。他从夹克内袋里掏出那个铝制饭盒,打开,取出那个被锡纸包裹的U盘,仔细检查了一下,确认没有损坏,然后又谨慎地放了回去。
陈默瘫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浑身污泥,精疲力尽,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和巨大的谜团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抬起头,看着阴影中的陆巡,无数问题再次涌上喉咙。
“现在……现在能告诉我了吗?”他的声音疲惫而沙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陆巡抬起头,目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他沉默了几秒钟,仿佛在权衡着什么。
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苏晚的死,不是自杀。”
“她发现了一个秘密,一个足以让很多人掉脑袋的秘密。”
“她试图留下证据,就是那个U盘。”
“追杀我们的人,来自一个叫‘暗河’的组织。”
“而我,‘死’了五年,就是为了潜入他们内部。”
他顿了顿,看着陈默震惊而茫然的脸,一字一句地,投下了最后一颗重磅炸弹:
“苏晚发现的秘密,和你有关,陈默。”
“或者说,和你父亲当年的‘意外’去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