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
李砚秋骑着崭新的二八大杠,车铃“叮铃铃”地响,清脆又张扬。
后座上,不仅用草绳捆着一块三斤多重的五花肉,车把上还挂着两个沉甸甸的布袋。
一个袋子里是精贵的白面,另一个是晶莹的大米。
这副光景,比昨天他一个人骑车回来,还要惹眼。
村里人远远看着,眼睛都直了,议论声像风吹过麦浪,一波接着一波。
“看!又是老李家的秋儿!”
“我的乖乖,车上那是啥?是肉吧!”
“还有白面!天爷啊,这是发了多大的财啊!”
李砚秋没理会那些探究的目光,径直骑进了自家院子。
“妈,我回来了。”
他跳下车,稳稳地将车梯撑好。
蒋春兰正在院里收拾昨天李拐子他们送来的柴火,听到声音,一抬头,整个人就愣住了。
她的目光越过儿子,死死地钉在那块晃眼的五花-肉,还有那两袋白得刺眼的米面上。
“你……你这孩子!”
蒋春兰快步走过来,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擦,想去摸,又不敢。
“你这是把钱当大风刮来的啊!怎么又买这么多东西!”
她嘴上念叨着,可脸上的笑容,却像院子里的向日葵,灿烂得藏都藏不住。
那是一种踏实了,有着落了的笑。
“花完了再挣就是。”
李砚秋把东西从车上解下来,拎进屋里。
“今晚咱们吃顿好的。”
这番景象,再次在家里引起了小小的轰动。
四嫂张玉梅看着那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眼睛都亮了,一个劲地咽口水。
晚饭,桌上摆满了。
一大盆红烧肉,油光锃亮,香气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一盘清炒的时令青菜,绿油油的。
还有一大锅用新买的白米蒸出来的米饭,颗粒分明,冒着腾腾的热气。
大丫早就等不及了,坐在自己的小板凳上,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盆肉。
一家人围坐下来,气氛热烈又温馨。
饭吃到一半,李砚秋放下了筷子。
他清了清嗓子,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姐,你的工作,我托人办好了。”
他看着坐在身旁,还有些拘谨的李诗文,缓缓说道。
李诗文夹菜的手一顿,猛地抬起头,眼里全是难以置信。
“什么?”
“我托了研究所的钱主任帮忙。”
李砚秋的声音很稳,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
“他说所里正好现在缺人,让你直接过去上班。岗位比你之前在光明厂的还好,也是铁饭碗。”
李诗文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太不真实。
她看着弟弟,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
那不是悲伤的泪,是委屈,是激动,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真的?”
蒋春兰也激动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李砚秋的胳膊。
“秋儿,你没骗妈吧?”
“妈,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李砚秋笑了。
“等过两天,我就带姐去县城报到。”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
蒋春兰再也绷不住了,双手合十,对着屋顶就开始念叨。
“老李家的列祖列宗显灵了!保佑啊!真是保佑啊!”
她又哭又笑,眼泪流得比李诗文还凶。
就在这一片喜悦的氛围中。
“砰!砰砰!”
院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敲门声很重,很急,带着一股子不容拒绝的力道。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觑。
这个点,天都黑透了,谁会用这种方式敲门?
“我去看看。”
李砚秋站起身,眉头微微皱起。
他走到院里,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军装,肩膀上落满了风尘,脚下的解放鞋沾满了泥土。
他背着一个硕大的军用帆布包,身姿挺拔如松,一张黝黑的国字脸,棱角分明。
灯光下,他那双眼睛,亮得像两颗寒星。
李砚秋愣住了。
“四哥?”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常年驻守在边疆,一年到头都难得回来一次的四哥,李砚华!
“秋儿。”
李砚华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声音沙哑,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他伸手,重重地在李砚秋的肩膀上捶了一下。
“臭小子,长高了,也结实了。”
“四哥!你咋回来了!”
李砚秋又惊又喜,连忙把他拉进院子。
屋里的人听到动静,也都跑了出来。
“砚华!”
蒋春兰看到小儿子的瞬间,眼泪再次夺眶而出。
“爹!”
大丫看清了来人,发出一声欢呼,迈开小短腿,像个小炮弹一样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李砚华的大腿。
“爹!抱抱!大丫想你了!”
李砚华那张在部队里不苟言笑的脸,瞬间融化了。
他弯下腰,一把将女儿高高举起,在她肉嘟嘟的脸蛋上狠狠亲了一口。
“我的乖囡囡,想死爹了!”
四嫂张玉梅也冲了出来,看着自己的丈夫,眼圈通红,激动得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用手捶着他的胸口。
李砚华放下女儿,一把将妻子揽进怀里。
“玉梅,我回来了。”
一家人,乱成一团,又哭又笑。
李砚华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亲人,最后,落在了站在人群后面的李诗文身上。
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几分,带着一丝疑惑。
“三姐?”
他松开妻子,走了过去。
“你啥时候回来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欢乐的湖面。
“你不是在江浙上班吗?”
李诗文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她整个人都绷紧了,眼神里全是慌乱和恐惧。
李砚秋的心,猛地一沉。
四哥常年在部队,性格耿直,观察力也远超常人。
他这一问,看似无心,却像一把手术刀,找到问题的关键,
“四哥,你刚回来,先吃饭。”
李砚秋站起身,不动声色地挡在了李诗文和李砚华之间,
他语气轻松,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三姐在外面工作不顺心,想家了,我就把她接回来了。”
“工作不顺心?”
李砚华的眉头皱了起来,他那双在军营里磨砺出的锐利眼睛,从李砚秋的脸上,缓缓移到了李诗文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
“三姐,你可是厂里的技术员,铁饭碗,怎么会不顺心?”
他的追问,直接又干脆,不留丝毫转圜的余地。
李诗文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哎呀,你这孩子,刚回来就问东问西的!”
蒋春兰终于反应过来,她一巴掌拍在李砚华的后背上,强行把话题岔开。
“你三姐想家了,回来看看妈,咋了?不行啊!”
她把一块最大的红烧肉夹进李砚华碗里。
“快吃!赶了这么远的路,肯定饿坏了!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李砚华看了看母亲,又看了看明显在躲闪的三姐,和一脸平静的弟弟。
他没再追问。
但他眼底的疑惑,却更深了。
一顿饭,后半场吃得异常沉闷。
刚才的欢声笑语荡然无存,只剩下筷子和碗碰撞的单调声响。
李砚华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吃饭。
可李砚秋能感觉到,四哥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不着痕迹地扫过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扫过那辆崭新的自行车。
扫过桌上远超平日水准的饭菜。
扫过李诗文手腕上那块崭新的沪市牌手表。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李砚秋缠着绷带的左臂上。
饭后,四嫂张玉梅拉着李砚华去里屋说体己话。
蒋春兰则拉着李诗文,帮她收拾碗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李砚秋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
夜风微凉,吹散了白日的暑气。
他知道,这事没完。
果然,没过多久,李砚华就从屋里走了出来。
他没穿那身军装,换上了一件旧的白背心,露出两条古铜色的,肌肉虬结的胳膊。
他走到李砚秋身边,从口袋里摸出一包“大生产”,递了一根过去。
李砚秋摆了摆手。
“不会。”
李砚华自己点上,深吸了一口,吐出一串浓白的烟圈。
烟雾后面,他的脸,看不真切。
“秋儿。”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
“跟我说实话。”
李砚秋没做声,只是看着他。
“家里这车,哪来的?”
“桌上那肉,那白米,哪来的?”
“三姐手上的表,哪来的?”
他一连三问,每一个问题都像一颗钉子,钉在沉寂的夜色里。
“还有你。”
李砚华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李砚秋的身上。
“你这身子骨,比我上次回来,结实了不止一点半点。”
“你胳膊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李砚秋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用对付妈的那套说辞,糊弄不了眼前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四哥。
“四哥,我打了头野猪,卖了点钱。”
他选择了半真半假。
“野猪?”
李砚华冷笑一声,掐灭了手里的烟。
“多大的野猪?”
“四五百斤。”
“一个人打的?”
“嗯。”
李砚华站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身,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
“秋儿,你当哥是傻子吗?”
他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我跟野猪打过交道!四五百斤的公猪,獠牙能把铁皮捅个对穿!你一个人,赤手空拳?”
他走到李砚秋面前,指了指他胳膊上的绷带。
“这伤,我一眼就看得出来,是刀伤,还是擦伤!你这伤口边缘整齐,像是被什么利器划开的,根本不是野兽的抓痕或者咬痕!”
李砚秋的心,再次一沉。
他还是低估了四哥的眼力。
“还有三姐。”
李砚华的语气愈发冰冷。
“她那样子,像是工作不顺心吗?那分明是受了天大的惊吓,丢了魂的样子!”
“你老老实实告诉我!”
他一把抓住李砚秋的肩膀,力气大得像一把铁钳。
“你是不是在外面,干了什么犯法的事?!”
“你带着三姐,是不是在躲什么人?!”
李砚秋被他捏得肩膀生疼,但他没有挣扎。
他抬起头,迎着四哥那双充满血丝,满是担忧和愤怒的眼睛。
“四哥,我没有犯法。”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异常坚定。
“那钱,来路很正。”
“正?”
李砚华怒极反笑。
“什么正经生意,能让你一个农村小子,几天之内就又是买车又是买肉,还能给三姐买上百块的手表?”
“秋儿,你是我弟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走上邪路!”
“你要是真惹了事,现在跟哥说,哥在部队还有几个过命的兄弟,兴许还能帮你!”
“你要是敢骗我……”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杀气。
“我亲手打断你的腿,也比让你在外面被人打死强!”
李砚秋看着他,忽然笑了。
他知道,四哥是真的关心他,关心这个家。
这种关心,粗暴,直接,却比任何东西都来得真切。
“四哥,你跟我来。”
李砚秋挣开他的手,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李砚华带着满腹的疑虑,跟了进去。
李砚秋关上门,从床底下的一个暗格里,拖出了一个沉甸甸的军绿色挎包。
他把挎包放在桌上,拉开拉链。
“哗啦——”
他没说话,只是把里面的东西,全都倒在了桌上。
一沓又一沓的“大团结”,像砖块一样,堆成了一座小山。
旁边,还有一堆花花绿绿的票据。
李砚华的呼吸,瞬间就停了。
他当了这么多年兵,执行过多少次危险任务,可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堆在一起。
“这……”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
李砚秋从那堆钱里,抽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你自己看。”
李砚华颤抖着手,接过信封。
信封上没有邮票,也没有地址,只写着“李砚秋同志亲启”。
他抽出里面的信纸。
那是一封感谢信,用的是703研究所的专用信笺,上面盖着鲜红的后勤处公章。
信的内容很简单,感谢李砚秋同志为研究所的后勤保障工作,做出的“杰出贡献”。
落款人,是钱卫国。
李砚华看着那个公章,看着“钱卫国”那个龙飞凤舞的签名,整个人都僵住了。
“703所……”
他喃喃自语,眼神里充满了惊涛骇浪。
那是整个军区都鼎鼎有名的保密单位!
钱卫国,他听说过,后勤处的一把手,大校军衔!
“现在,你还觉得这钱来路不正吗?”
李砚秋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
李砚华猛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弟弟,脑子里一片混乱。
“你……你怎么会跟703所扯上关系?”
“我给他们供应点‘特殊物资’。”
李砚秋把那封信和钱重新收好。
“至于三姐的事,很复杂,牵扯到了一些不干净的人和事。不过现在都解决了,你不用担心。”
他看着还处在震惊中的四哥,叹了口气。
“四哥,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放心,我有分寸。”
“这个家,以后我来扛。”
李砚华沉默了。
他看着李砚秋那张年轻却异常沉稳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