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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捏着省电大的录取通知书,指腹反复摩挲着“省广播电视大学”那几个洇了雪水的红字,纸张边缘被雪水浸得发皱,指尖能触到油墨在湿纸上晕开的细微颗粒,直到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扫帚早从手中滑落,木柄在雪地里歪着,扫过的雪痕像一道不规整的起跑线,断断续续延伸到脚边,而终点,就沉甸甸地落在这封烫得能焐热掌心的信上。

“快拆开看看啊!”邮递员还没走,脚蹬在自行车踏板上,车把上挂着的绿色帆布包晃了晃,露出里面几封待送的信件。他笑着催我,眉毛上沾着的雪粒被呵出的热气熏化,在眼角凝了颗小水珠,“这可是省电大的通知书,咱们这片儿今年头一份!”

周围的议论声渐渐围拢过来,像冬日里聚在煤炉旁的人群,带着不同的温度。隔壁科室的小王凑得最近,脑袋几乎要贴到我手上的信封,“张哥,你可太牛了!我去年考了一次都没考上,你这还是边上班边复习,太厉害了!”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落在信封上,又添了一层薄霜。

也有人悄悄往后退,比如总务处的老刘——平时总在茶水间说“残疾人还折腾啥,安安分分领工资得了”的老刘,此刻正缩着脖子往办公室门后的阴影里躲,手里攥着的扫把杆被他捏得发白,眼神却时不时往我这边瞟,像偷瞄糖块的孩子,藏着几分不甘。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钻进肺里,带着雪后特有的清冽。指尖刚碰到信封的封口,想把那层薄薄的胶水撕开,就被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了。

是工会主席老韩,他刚从财务室出来,身上还带着账本的油墨味,“别急,“这么重要的东西,得找个干净地方好好拆,别沾了雪水,把里面的通知书弄湿了。”

他拉着我的胳膊往办事处的传达室走,路过扫雪的工具房时,还不忘回头喊了句:“小王,帮张毅把扫帚收一下!记得靠在屋檐下,别让雪埋了!”小王响亮地应了声“好嘞”,弯腰去捡扫帚,动作麻利得像怕耽误了什么大事。

传达室里生着个旧煤炉,铁皮炉身上积着层黑灰,炉口冒着淡淡的青烟,暖融融的热气裹住全身,与外面的寒风形成两个世界。炉上坐着个搪瓷水壶,壶嘴滋滋地吐着白气,把靠窗的那片玻璃窗熏得雾蒙蒙的。老李把自己的搪瓷缸子拿过来,用热水冲了冲,倒满刚烧开的水递到我手里,“先暖暖手,你看你手冻得,指节都红了。”

我捧着搪瓷缸子,温热的触感从掌心传到胳膊,一直暖到心口。缸子上印着的“劳动最光荣”五个字,因为常年使用,颜色已经淡了大半,却还能看清轮廓。

等指尖的冰凉慢慢褪去,我才重新拿起那封录取通知书,指尖轻轻沿着信封边缘摸了一圈——这是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边角被邮递员的手磨得有些毛糙,正面用宋体印着“省广播电视大学招生办公室”,下面是我的名字和地址,字迹工整,显然是机器打印的,唯有右下角“录取通知书专递”几个字,是用红色油墨盖的章,格外醒目。

拆开信封时,指尖还是忍不住抖,指甲不小心刮到了里面的纸张,我心里一紧,连忙放慢动作。

抽出里面的东西时,首先我看到的是张淡蓝色的通知书,上面印着学校的校徽——一个圆形的图案,里面是打开的书本和广播电视塔的轮廓,校徽下方是“省广播电视大学”的校名,用的是烫金字体,在煤炉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

通知书正文写着“同意录取你入我校汉语言文学专业学习,学制三年”,落款处是学校的红色公章,旁边还印着报到时间和需要携带的证件清单。

“汉语言文学,好专业!”老韩凑过来看,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条缝,伸手拍了拍我的膝盖——他拍得很轻,显然是顾及到我的残腿,“以后咱们单位写材料、搞宣传,可就靠你这位大学生了!说不定将来,你还能给咱们办事处写个总结报告,送到区里去呢!”

他的话刚落,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是办公室的赵姐,手里拿着个深蓝色的布包,脚步匆匆地走进来。

“张毅,听说你考上电大了?”她把布包往桌上一放,解开上面的带子,里面露出几本书,“我这有几本以前攒的文学书,你拿着用,比光看教材强。汉语言文学专业,得多读点原着才行。”

我探头一看,是《红楼梦》和《鲁迅全集》,都是竖排的版本,书页边缘有些卷边,却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渍,显然是精心保存过的。

赵姐拿起《红楼梦》,翻到第一页,指着扉页上的一行小字说:“你看,这是我年轻时老师送我的,写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现在转送给你,正好应景。”那行字是用钢笔写的,字迹娟秀,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看得出来,当年写下这行字的人,心里满是期许。

正说着,门外忽然传来争执声,像是老刘的声音,带着几分急躁,还有小王的声音,听着有些委屈。我探头往门外看,只见老刘正指着小王手里的扫帚,不知道在说什么,小王涨红了脸,手里紧紧攥着扫帚杆,像是在反驳。隐约间,我听见“凭啥他残疾人能上大学”“还不是走了运”的话,从老刘嘴里飘过来,像碎冰碴子,扎得人耳朵疼。

老韩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他放下手里的搪瓷缸子,刚要起身出去,却被我拉住了胳膊。“算了韩主席,”我把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那里贴着胸口,能感受到纸张的温度,“没必要跟他争,他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可老韩没听我的,他径直走了出去,声音不大,却很有力,像冬天里敲在冻地上的锤子:“老刘,说话注意点分寸。张毅这一年多,每天早上五点就去档案室看书,晚上加班到十点多,档案室的灯多少天都是他最后关的?你每天下班就往家跑,看见过吗?他腿不方便,走路上班要比别人多花半小时,却从来没迟到过一次,你做到了吗?”

老刘被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巴动了动,想反驳,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能嘟囔着“我就是随口说说,又没别的意思”,然后灰溜溜地拿起自己的扫帚,往办公楼后面的空地走,脚步走得飞快,像是怕再被老韩抓住话柄。

小王跑过来,脸上带着得意的笑:“韩主席,您说得太对了!张哥每天在档案室学习,我好几次加班都看见,他桌上的台灯亮到很晚,有时候还能听见他小声背英语单词呢!”

等老李回来,我正翻着赵姐给的《鲁迅全集》,翻到《故乡》那一页,里面夹着一片干枯的枫叶,颜色已经变成了深褐色,却还保持着完整的形状。

赵姐说:“这是我当年去北京出差时捡的,想着夹在书里当书签,后来忘了,你要是不嫌弃,就用着吧。”

那天下午,我没再去扫雪,却比扫雪还累。同事们三三两两地来传达室祝贺,有人从家里带了苹果,塞到我手里,说“祝你以后学业顺利”;有人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就是大学生了,可得多带带我们这些没文化的”;也有人只是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眼神复杂,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

我把录取通知书小心地放进一个铁盒子里——那是我去年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外面印着“上海牌手表”的字样,里面放着我平时用的钢笔和笔记本。

我把铁盒子放在书桌的最上层,和之前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放在一起,那本书里还夹着“忘了我,别忘理想”的字条,每次翻开,都能想起档案室里那些挑灯夜读的日子。

傍晚回家时,雪又下了起来,细碎的雪花像柳絮一样,轻轻落在肩头,很快就化了,留下一点冰凉的痕迹。

我走得比平时慢,不是因为残腿不方便,而是想多感受这份踏实——手里拿着赵姐给的书,口袋里装着录取通知书,心里像揣着个小太阳,暖烘烘的。

路过巷口的老槐树时,我忽然看见树下站着一个人,穿着藏青色的棉袄,围着一条米白色的围巾,身形很像她——那个在档案室里给我送复习资料的人。

我心里一动,快步走过去,想看清她的脸,可等我走近,却只看见一片飘落的槐树叶——明明是冬天,槐树的枝干早就光秃秃的,不知道这叶子是从哪儿来的,它轻轻落在雪地上,很快就被新下的雪盖住,只留下一点淡淡的影子。

我站在槐树下,愣了一会儿,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不管那个人是不是她,这份“别忘理想”的嘱咐,我终究没辜负。

回到家,我把录取通知书铺在桌上,就着台灯的光,仔细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拿出笔记本,一笔一画地在第一页写下:“1985年冬,收到省电大录取通知书。从此,路再远,也要走下去。”字迹算不上好看,却写得格外认真,每一笔都透着股坚定。

写完,我翻开赵姐给的《红楼梦》,刚读了两行“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就听见窗外传来自行车的铃铛声,叮铃铃的,在安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我探头一看,是下午的那个邮递员,他骑着自行车,在我家门口停下,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裹,冲我喊:“张毅,还有你的包裹!刚才送完通知书,回去整理邮件,发现还有一个你的,没写寄件人!”

我连忙跑出来,接过包裹,触感很轻,外面是一层牛皮纸,用麻绳捆着,绳结打得很整齐。我拆开一看,里面是一沓崭新的笔记本,封面是淡绿色的,上面印着“省广播电视大学”的校徽,和录取通知书上的一样。笔记本的扉页上没有字,却夹着一张小小的书签,上面用铅笔画着一朵梅花——花瓣层层叠叠,画得很细致,右下角还有一个小小的“梅”字,那是她的名字里的字。

我捏着书签,站在雪地里,雪花落在书签上,很快就化了,留下一点湿润的痕迹。忽然想起档案室里那本被我翻烂的《复习大纲》,想起那些咬着铅笔头解不出微积分的夜晚,想起考试时因紧张而颤抖的钢笔尖,眼眶一下子热了。

雪还在下,落在我的头发上、肩膀上,把整个巷子都染成了白色。我把书签放进笔记本里,和录取通知书一起,收进了那个铁盒子里。

明天,我要去档案室收拾东西——把我的复习资料、红蓝铅笔、还有那个裹着旧布的热水袋都拿回来,那里的“秘密基地”,该留给别人了。

而我的新路程,才刚刚开始。我知道,未来的路或许依然崎岖,要一边上班一边上课,要克服残腿带来的不便,要面对别人异样的眼光,但至少,我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像雪地里的那道扫痕,虽然不规整,却实实在在地向前延伸着,通向更远的地方。(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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