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将尽,寒气凛冽如刀,彻底带走了凉山最后一丝暖意。空气清冷刺骨,山野间万物萧疏。绿意悄然褪去,沉淀为秋日深沉的底色。天高云淡,湛蓝一碧如洗,雪线已退守山巅,如几抹银白,冷静地勾勒出群山的脊线。
阳光明澈,为山野披上一层澄澈的金黄,点染着经霜枫叶的深红,明艳似织锦。山谷之中,浅绿、金黄、赭红与深褐激烈交织,泼洒出生命凋零前极致的绚烂。
背风处,野菊寂静开放,花色清冷;山茶低垂苞蕾,暗蓄冬意。枝头果实累累,深红、紫黑、霜白交错参差,无声诉说着大地最后的慷慨。空气中浮动着草木凋零的微甜与清苦,静静昭示寒冬的临近。
青松覆背的山坳处,红星希望小学如一枚别在校徽般的静谧存在。秋阳为远山染上深黛,平添几分庄重。而在后山岩壁之下、古槐树旁,那块大青石边,气氛却截然不同——喧嚣未被秋意吞没,反而愈发炽烈,几乎要压过整座大山的岑寂。
这里,是深深嵌入红星村血脉的记忆之源,是连缀起全村生生不息的脐带——那被世代敬称为“红眼古井”的圣地。
这口井的“古”,是沉入大地深处,与山岩同寿的苍茫。它的开凿之年,早已漫漶于时光长河,连村中最渊博的毕摩翻尽发黄的羊皮经卷,也寻不见一个确凿的诞辰。人们只依稀知晓,它远比这座村寨更老,仿佛自天地初开,便在此处静默涌流。
井口浑圆,由厚重的青条石垒成,如岁月刻下一圈圈年轮,层层叠叠。石壁上那一道道深痕,是无数代井绳反复磨勒的印记,非匠人所雕,实为时光执笔写就——如同老者掌心承载风雨的纹路,每一道,都浸透先人的汗滴与期盼,镌刻着无声的沧桑。
井台四周铺就的巨型石板,被绵长的岁月与往复的足迹打磨得紧密而光亮。从孩童蹒跚学步,到老者佝偻驻足,无数生命的印迹在此重叠、停留。石板的棱角早已被光阴温柔地抚平,泛出如玉般温润的光泽,仿佛默默吸纳了一代代人的温度与悲欢。
古井幽深,望之生寒。墨绿色的井水静默无波,森然寒意自下而上,似直通大地古老而沉稳的脉搏。在红星村的集体记忆里,它有如神只庇佑——即便大旱之年,山泉断流、土地龟裂,这口井也从未干涸。水位或略有下降,清泉却始终从容涌流,如一位缄默而忠诚的卫士,默默守护这片土地与依靠它生存的子民。村民视其为大地所立下的永恒契约。
井水清冽,入口甘甜,带着隐约的矿物气息。天气微凉时,触水竟感融融暖意,似来自地脉深处;而掬饮一口,冰沁醒神之感直贯肺腑,顷刻消解困倦。这般温与凉的交织,在井口方寸之间奇妙地共存。
它的涓涓细流,早已渗入村庄的血脉——是灶台升腾的饭香与盏中茶韵的来源,是孩童朗朗书声背后的依托,更是旱季中支撑一方生机的命脉。村民深信,若失去它,村庄的灵魂也将随之枯萎。
古井尤以“明目”之誉为人乐道。旧时村民患眼疾,若诚心取清晨井水洗目,不日多能复明。故井得名“红眼泉”,又因年深日久,被尊称为“红眼古井”。名中既含亲切,亦镌刻着一份敬畏。
井口非由石料拼砌,而是由整块巨青石生生掏凿而成。石质坚硬非常,边缘却被岁月磨得圆滑光洁。井壁覆满苔藓,从浅水处的嫩绿渐次转为深处的墨绿,如古老森林的幽深暗影,无声诉说着光阴的沉积。
古井东侧,百年老槐寂然屹立。入了深秋,它敛去盛夏时的一树浓荫,悄然换上斑驳的秋衫。虬曲的枝干倔强地探向天空,山风渐起,叶已稀疏,疏朗的枝桠将日光筛成满地碎影,宛若星尘洒落,在青石板上静静跃动,与孩子们周身躁动不息的生气暗暗呼应。
繁华落尽,老槐反而筋骨毕现,愈发显得硬朗苍劲。它盘曲的枝干撑起一片清寂,如一位沉默的守护神,既庇佑着幽深的井台,也为孩子们圈画出一方无忧的王国。天愈寒,这里却愈发热闹,成了他们肆意奔跑、宣泄天性的舞台。
槐树下,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亮照人。尤其那一处背靠青黑巨岩、略略凸起的石台——在孩子眼中,那是无可替代的“至尊王座”。谁能夺此宝座,便仿佛获得了山神的默许,一张张小脸上顿时燃起毫不掩饰的骄傲,胸脯也挺得老高。
因此,每当下课铃声划破寂静,这片土地瞬间便被一股炽热的渴望笼罩。孩子们的心早已飞向井台,人如离弦之箭冲出教室,脑中只有一个滚烫的念头——抢占王座!奔跑途中,耳边尽是彼此急促的喘息与擂鼓般的心跳,那是最纯粹、最直接的胜负欲在熊熊燃烧。
整个课间,情感在此蒸腾流淌。占得“王座”的孩子,脸上焕发着藏不住的得意与近乎神圣的光彩,心中满是对这方天地的掌控之喜;其余孩子的眼中则跳跃着不服输的火苗,或暗下决心下次定要争先,或在次一等的“领地”上建立据点——心中既有羡慕,更有争强的决心。他们追逐嬉闹,汗水与欢笑交织;他们也分享着糖果与捡来的石子,友谊纯粹无瑕。这方小小天地,是他们的乐园,也是他们的“疆场”,所有的喜怒哀乐,皆坦荡而真实。
这片小小的天地,见证了他们的竞争,也容纳了他们的友谊;激发了他们的好胜心,也抚慰了他们偶尔的委屈。它是红星希望小学孩子们童年记忆里最鲜活、最深刻的一笔,承载着他们最简单也最炽热的情感。
深秋午间的阳光清冷,穿过老槐树疏朗的枝桠,在井台光滑的石板与残余的苔痕上投下摇曳的光斑。井沿墨绿的厚苔,经夏雨滋养又历秋阳曝晒,边缘已呈风干的深褐色,如焦痕嵌于石缝;而近水处的苔藓仍油润鲜活,在光点跳跃间泛着浓绿,散发潮湿的泥土气息。
空气里混杂着独特的气味:井水的清冽微甜主导其间,交织山石的冰凉矿物感、晒透泥土的干爽微尘,以及草木将腐未腐的淡淡清苦——它们融合成一种独属于红眼古井深秋时节的、无可替代的气息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