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师的话语如同巨石投入平静湖面,在每个孩子心中荡开深浅不一的涟漪。她话音落下后,并未急于继续,而是用慈和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留出一段沉默的间隙,让那些关于坚韧、伤痕与生命烈焰的意象在孩子们心中沉淀。
田埂上,几个年纪较小的孩子不自觉地模仿着泥塑支格阿鲁的姿态,努力挺直了尚且单薄的脊背,小拳头握得紧紧的,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英雄的力量。阿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昨天爬树掏鸟窝时被树枝划伤的手臂结痂的伤口,那细微的刺痛此刻似乎有了不一样的意义,他低头看了看,又很快抬起头,眼神里少了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专注。
苏瑶感到脸颊微微发烫,胸腔里仿佛有暖流涌动。她偷偷抬眼去看前排那个蹲踞的身影,只见陈旭环抱的手臂不知何时已经松开,随意地搭在膝盖上,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戒备的眼睛,此刻正垂望着脚下的红泥土,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但紧抿的唇线似乎缓和了些许。他的一根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什么,指尖沾满了湿泥。苏瑶心想,沈老师的话,是不是也像种子一样,落进了他看似坚硬的心土里?她多么希望,那些关于“伤痕是勋章”的解读,能稍稍化解他心头的冰层。
就连最调皮捣蛋的吉克小兵,也罕见地没有交头接耳,他歪着头,看看泥塑,又看看远处层叠的群山,像是在思考一个非常严肃的问题。风掠过花海,带来沙沙的声响,仿佛是大自然在为这场无声的内心洗礼伴奏。这短暂的静默,比任何喧哗都更有力量,它让英雄的形象和话语,悄然在孩子们的心田生根。
寂静笼罩花海田埂,沈老师话语余韵缭绕。无形力量引发震动。
前沿沉默中,陈旭身体内部经历无声地震。意志维持表面堡垒,地基却剧烈摇晃。话语如楔子钉入坚硬外壳缝隙。“从骨头缝里烧起的烈焰”如火炭滚过胸腔,灼得他几乎痉挛。
那双交叉胸前的黝黑手臂,手腕微颤,如堤坝闸门被撬,沉重滑落,摊开掌心朝上平放红泥土埂。泥土冰凉熟悉触感顺指尖传来。
阳光洒在那双饱经风霜的手上:粗糙如老树表皮,密布细密纹路;黝黑是日头烙印,透洗不掉的暖意;厚实,指节粗大如橡树瘤。手心老茧层叠如龟裂大地,指关节粗大泛白。新添细微划痕带凝固血迹,是年轻血液刻下的新篇章。
更刺眼的是,摊开的五指猛地收紧!带着源自深处的暴烈冲动,如冷却钢筋瞬间绷紧扭曲,死死抠进掌心最粗砺老茧深处!指甲深陷皮肉!巨大握力让指关节血流不畅失去血色,皮肤紧绷泛白。他以生理锐痛压制胸膛深处撞击翻滚的灼热洪流——那被话语点燃的原始野火正咆哮欲冲开沉默疏离铸就的闸门!
他猛垂头,额几乎触膝,似要将自己埋进红土地。脖颈肌肉绷紧如满弓弦。大颗汗珠混花粉细屑粘湿鬓发,顺脖流下温热咸涩水痕——挣扎痕迹,坚冰初融证据。
就在这充满张力与沉默的当口,田埂另一端,苏瑶缓缓却坚定地站起。
阳光勾勒她清瘦单薄轮廓,肩胛骨如幼鸟未丰羽翼。乌黑长发被山风撩拨,几缕滑落拂过绷紧脸颊。她未立刻看向任何人,沉浸于被英雄史诗点燃、愧疚与决心充盈的内心,专注于脚下窄窄红泥土埂,迈开步子。
一步一步,缓慢如重逾千斤,却又如钉桩般坚定。她走向花海边缘,走向师生目光汇聚的无形焦点。
所有目光被点燃激活,如无形绳索缠绕移动的清瘦背影。好奇、期待、探究、不解、讶异……情绪无声交织。林雪心提到嗓子眼,攥紧孙小雅的手,喃喃:“瑶瑶……”孙小雅屏息,镜片后目光闪烁。
苏瑶走到田埂与花海交界线站定。阳光刺眼,脸颊微烫。指尖冰凉微颤,暴露强装的镇定。她倔强微垂头,视线锁在沾湿泥的旧白布鞋尖上。水珠反射碎金,像她紧张不安的心绪。
吸气呼气,胸腔塞满棉花。再吸气——积蓄最后勇气。
终于。清晰却带微颤的声音轻轻唤出:
“陈旭。”
名字如石子投入平静深潭,在晨曦山坳中携沉重情感份量,激荡开清晰涟漪,穿透空间直抵最深角落。
人群如沸水炸开!惊愕、不解、好奇、兴奋的嗡嗡议论冲破短暂平静。名字如钥匙打开记忆匣子,勾起开学初丢失橡皮风波的所有冰冷碎片与微妙疏离。孩子们交换眼神,无声追问:她想干什么?道歉?现在?这里?如何方式?
被唤少年如被无形电流击中!从沉浸自身风暴中惊醒拽回喧嚣现实。深邃眼眸骤然抬起,瞳孔收缩放大,如坚冰被火焰点燃。锐利目光带着原始警觉与被打断的不快,如淬毒箭矢穿透人群屏障,牢牢钉在花海边缘那纤弱却挺立的身影上!
眼神复杂锐利,如布满神秘符号的羊皮卷轴,急切混乱解读。有被当众点名的强烈困惑,如湖面投石;有被打扰内心挣扎、暴露众目的本能警惕排斥,如野兽惊扰巢穴;但更深层,瞳孔底部有极细微暗红余烬幽幽闪烁——是被话语撞击点燃的未冷却血液火星,在强压下不甘熄灭,需宣泄出口或更猛烈的风!
苏瑶未与那实质般投射的目光对视。她感受到审视的压力与焦灼。深深吸气,那口气又长又沉,似要耗尽胸腔容量。吸入花海甜暖、泥土青草野花清新风、大地无垠辽阔与沉甸甸希望,填充温暖镇定那颗因紧张未知而剧烈跳动的心,注入最后完成计划的孤勇。
她右手缓缓伸向斜后方隐蔽处,取出紧攥手心、骨节发白、浸微汗的东西——汇聚多日忐忑焦虑、深夜苦思、小心翼翼期待与此刻豁出去勇气的物什。
她微微停顿后,摊开因过度紧张褪去血色、微凉的纤白手掌。
一只小巧玲珑、憨态可掬的“兔子”!完全用翠绿欲滴的“丰产1号”荞麦秸秆细细编织而成!
这绝对是苏瑶投入最多心血、最饱含心意的“工艺品”。阳光穿透紧密编织的秆皮缝隙,在兔子身上投下跳跃光斑阴影,赋予奇异植物生命原力的灵动光晕。
然而,它是“拙作”。不精致,无工业模具的光洁,接驳处可见手工缠绕的痕迹,麦秆断口带着毛刺,草茎接头也显突兀。整体透出一种未经驯化的原始朴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