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寒风依旧如刀,一遍遍扫过沉寂的山峦。然而,一颗名为“和声”的种子——细小、顽强、带着不可思议的生命力——已然在这片寒冬的冻土深处悄然扎下了根,静默地积蓄着力量,等待着风雪过后,奋力绽放出生命的强音。冬日的协奏曲尚未停歇,却已为即将到来的春天,谱下了充满希望的序章。
最后一次集中排练在放学铃声中开始。当沉闷的钟声穿透寒冷,全校师生涌向食堂与校门时,只有这十几个被选中的孩子逆着人流,默默聚向那间低矮的教室。寒风刮过他们的脸颊,刺骨冰冷;可一推开那扇沉甸甸的木门,炉火的暖光与马老师灼灼如炭火的目光迎面扑来,外面的严寒仿佛瞬间被斩断。
练习如同攀登,在艰难与坚定中紧贴着磨合的悬崖。马老师这次将训练焦点对准了新的维度:精准的队形变换与多维度协作。
“起!”马老师双手扬起,掌心向前,如指挥千军。队列应声流动,前排女高音如被水流推动,向斜后方错落移动,后排低音声部则沉稳补位。这看似和谐的画面,背后是无数次跌倒、磕碰、踩脚才换来的默契。无声的指令,通过反复练习,已深植于肌肉记忆与短暂交汇的眼神之中。
在团体动作训练的间隙,是对声音融合更精细的打磨。马老师将风琴踩得更加沉稳,试图用稳定的低音锚定整个合唱。
“吴凯!手势稳住!低音部——瓦尔!气息再下沉!沉下去不是让你憋着!要像踩在梯田里插秧,脚跟要沉进泥里,但身子是稳的!”
瓦尔的脸色憋得有些发紫,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裤缝。马老师快步走到他跟前,不等他反应,手掌已经轻轻地压在了他腹部下方的位置。瓦尔猝不及防,猛地想抽气躲避,却在马老师严厉而坚定的目光中僵住了。
“就现在!别松气!顶着我的手唱!把顶上来的那股劲儿往下按,托住!感觉那股力量!”
瓦尔艰难地与自己的身体搏斗着,发出粗砺沉闷的、“啊——”的长音。声音生涩,音准也未必完全准确,像是笨重的石头砸在地上。
“不对!是托!不是砸!像打秋千,脚踩地,身子荡起来!再试!”马老师的手掌纹丝不动,如同铁钳。
反复了十几次,瓦尔已是满头大汗。终于,一股绵长、粗糙但确实有了“沉”下去质感的“啊——”音,被他艰难地挤压了出来。马老师猛地撤开手:“记住这个感觉!”
瓦尔浑身微微颤抖,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腹部,仿佛第一次真正抓住了那根粗糙却实在的、名为“气息”的绳索。
另一边,陈旭独自靠窗,反复默诵段落。马老师踱步上前侧耳倾听,听到“红——透——山——崖——”时猛地打断:“不够‘透’!情绪还锁在喉咙!想想索玛花迎着霜雪颤动、伸展,要炸开!声音顶到头顶,从骨头缝里冲出来——像对着悬崖边的鹰喊:我在这儿!红透了!”她抬手虚托在他下颌下方,“朝这个方向冲!”
陈旭紧闭双眼,眉头紧锁,颈侧青筋暴起,全身绷紧,胸膛剧烈起伏。积蓄的力量终于在“透——山——”处爆发,一声低沉嘶吼如飓风直冲马老师掌心,声音里满是痛苦、力量与挣脱的渴望,震得不远处苏瑶耳膜嗡鸣。马老师眼中一亮:“好!就要这股劲!”可眼底也压着一丝担忧——这般极致爆发,稍有不慎就可能失控甚至反噬。
陈旭剧烈地喘息着,稍平复后,苏瑶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了几步,低声提醒道:“‘崖’字的尾音……有点散掉了……和风琴的低音没完全合上……”她掏出那支黄铜口琴,飞快地、短促地滑出了一个沉稳、干净、余韵带着微微颤音的尾音,作为示范。
陈旭的目光从她的脸上滑到口琴上,短暂地迟疑后,点了点头。那声明确收束的尾音,似乎成了他理解中的一个新坐标。
夕阳给老风琴镀上暖红色。最后一次合练,马老师弹琴,吴凯指挥。歌声从苏瑶清亮的领唱,到小阿依沉稳的和声,再到陈旭充满力量的嘶吼……失误仍有,但一种紧绷的流畅感已然浮现,如同刀刃找到了通路。在瑕疵的缝隙里,一种彼此依靠的默契如坚韧的蛛网,悄然成型。
夜色吞没山峦,排练室门开,寒风卷入。孩子们鱼贯而出,小小的身影没入冬夜。但某种坚实的东西,已在一次次磨合中悄然生成。
赴县参赛的清晨,天是铅灰色的,寒意逼人。操场冻得硬邦邦,红星小学唯一的小中巴喷着白雾等候。孩子们把鼓鼓的行李塞进车厢,那架用棉絮仔细包裹的老风琴被牢牢绑在车顶。
陈旭背对欢闹的同伴,面朝群山,仰头灌下大口山泉水,想压住胃里的翻腾。陌生的眩晕与恐惧折磨着他。苏瑶小心地将装口琴的丝绒盒塞进书包最深处,像护着宝物。小阿依兴奋地向阿果展示母亲连夜绣好的头巾和坎肩。瓦尔反复摩挲着自己削制的粗糙竹笛。马老师清点完人数,把校长悄悄递来的一叠皱巴巴钞票紧紧塞进内袋,深吸一口寒气,对司机喊:“师傅,开车!”
车轮在颠簸的乡村公路上行驶,窗外的景色是荒凉的山谷和冰冻的溪流,飞速向后退去。车厢内弥漫着柴油味、冰冷金属味以及孩子们身上混杂的汗味。盘山公路险峻异常,车厢随着弯道剧烈倾斜,轮胎摩擦着悬崖边缘的声音刺耳惊心,几个胆小的学生死死抓住座椅扶手,脸色煞白。
当小巴吃力地爬过一个巨大的垭口,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猛地撞入所有人的眼帘——下方山坳的尽头,是一片相对平坦的谷地,县城灰扑扑的建筑群轮廓铺展开来。而更远处,在晨光中,一座闪烁着奇特金属光泽、拥有巨大穹顶的建筑傲然矗立。
“快看!是大礼堂!”不知是谁先尖叫起来。车厢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发动机的嘶吼。孩子们睁大了眼睛,贪婪地捕捉着那个象征着终极舞台的巨大轮廓,兴奋与恐慌如同两股交织的电流,在空气中噼啪作响。
后台入口像一张巨口将他们吞没。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樟脑、廉价化妆品、未干油漆、汗液和隔夜食物的油腻,被暖气一烘,发酵成令人窒息的空气。粗电缆盘在头顶,裸着的白炽灯照得每张脸发僵。空气燥热,却散不尽角落里的阴寒。
透过幕布缝隙偷望前台,追光灯划开明暗。别校演员踏着锃亮的皮鞋,步伐精准有力。脚步声如战鼓擂响,掌声、口哨和欢呼瞬间炸开,混着热浪扑来,震得人心口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