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凉山,本应是山神最慷慨的馈赠时节。漫山遍野的索玛花应如火如荼,灼灼燃烧,将连绵的山峦点缀成绚烂的织锦;无数条溪流本该如银铃般叮咚作响,在布满青苔的嶙峋岩石间欢快跳跃,汇成滋养万物的生命之歌。每一寸泥土都应饱胀着湿润的地气,每一片叶子都该闪耀着雨后新生的翠意。
然而,这一年,天地仿佛陷入了一场深不可测的混沌梦魇。那股本该如期拂过层峦叠嶂、携带着遥远海洋浩瀚水汽的西南季风,那饱含湿意、沉甸甸浸润着希望的季节呼吸,竟在庞大而紊乱的云团迷宫中彻底迷失了方向。它踟蹰徘徊,将那片承载了无数生灵渴念的甘霖,残忍地遗忘在了宇宙某个冰冷的角落。
天空凝成一块剔透而死寂的靛蓝琉璃,不见半缕云絮。太阳撕去了温柔的假面,如一只失控的黄金熔炉,向凉山连绵的山脉倾泻着白炽的光与滚烫的热浪,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干渴的土地。
持续的高温贪婪地蒸干了土地里最后一丝湿气。山峦被迫褪去了茸茸绿意,裸露出大片的焦黄与枯褐,在蒸腾的热浪中微微扭曲,宛如一张被遗弃在沙漠里、正迅速风干的巨兽皮囊,布满干裂的、痛苦的褶皱。
红星村那赖以生存的层层梯田中,被寄予厚望的“丰产2号”苦荞幼苗已是奄奄一息。原本嫩绿的叶片蜷缩发黄,像被火燎过一般,无力地垂挂在布满裂痕、仿佛一触即断的茎秆上。曾经肥沃湿润、充满生机的红土,如今板结如碎瓦,裂开无数道贪婪的、深不见底的缝隙,仿佛一张张嗷嗷待哺的巨口,要吞尽这土地上最后一抹残存的绿意。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带着尘土和焦糊的味道。风中弥漫着焦草、尘土与作物濒死的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如同一幅无形的死亡帷幕,沉沉压住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也压在每一个村民的心头。
维系村庄命脉的几处水源相继告罄。村下方洼地那个在丰水期曾是波光潋滟、滋养一方的大涝坝,如今水面萎缩殆尽,只残存几滩浑浊如泥浆、散发着藻类腐败腥臭的浅水,深度仅能没及脚背。水面上,可怜地漂浮着几尾小鱼僵直泛白的尸体,无声却尖锐地控诉着这场灾难的残酷。池边浅滩上,那几圈清晰得刺眼的泥印,如同年轮般,记录着水体急剧退缩、走向死亡的绝望轨迹。
位于红星希望小学后方的“红眼古井”,这口曾经清冽甘甜、滋养了几代山民的古老泉眼,如今却成了全村最后一根摇摇欲坠的救命稻草。每天,天际还未泛起鱼肚白,井边便已排起蜿蜒曲折、看不到尽头的长队,如一条因干渴而奄奄一息的长蛇。人们从黎明前的黑暗一直等到深夜的星光,焦虑如同无形的绳索紧紧缠缚着每个人的脖颈,连懵懂的孩子也似乎感受到了末日般的恐惧,紧紧攥住父母的衣角,清澈的眼眸中写满了无声的惊惶。
曾经清脆悦耳、象征着生机与希望的汲水声,如今变得沉闷、空洞,仿佛是从幽深的地底深渊传来。木桶放下许久,才能听见那令人心慌的空洞回响,提上来的水浑浊不堪,稀稀落落,不及往年正常水量的二十分之一。井壁上那圈曾经标志着丰沛水位的、油绿发亮的暗绿苔藓早已干枯萎缩,高悬在上方,只留下大片被水桶反复刮擦、碰撞出的惨白新痕,在微弱的天光下泛着冰冷而绝望的光泽。
干旱,这只无形却无比暴戾的巨手,已狠狠扼住了红星村的命脉,并且正在不断收紧。生机仿佛正从这片土地的每一个毛孔中迅速抽离,连孩子们那往日里如山林鸟鸣般清脆悦耳的欢声笑语也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整个村庄弥漫的一种无精打采的、令人心碎的蔫蔫病态。
五月中旬的一个清晨,朝阳如同一个行将熄灭却又不甘心的火球,挣扎着将惨烈如血般的赤金色光芒,泼洒在村口那株历经沧桑却蒙着厚厚尘土的苍劲老樟树上。村支书索拉,这位脸庞如岩石般刻满风霜纹路的彝族汉子,拖着灌了铅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艰难地走来。他伸出那双布满厚茧、如同龟裂旱地般粗糙的手掌,握紧一根半朽的粗柴棍,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力敲击那悬于矮枝下的斑驳铁钟——
“铛!!铛!!铛——!!!!!”
急促、沉闷、带着金属死寂寒意的钟声,如同为村庄敲响的绝望丧钟,瞬间撕裂了凝滞滚烫的空气,狠狠震荡着死寂的红星村上空,传递着不容置疑、关乎存亡的紧急集合令。
被干旱折磨得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村民们,如同从干涸河床深处爬出的枯蒿,沉默着、步履蹒跚地从四面八方的阴影里汇集到小学校那块尘土飞扬的操场上。浓烈的汗酸味、牲畜因焦渴而发出的躁动气息、以及无数沉重如海的叹息,交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巨网,牢牢笼罩全场。焦虑在无声地沸腾,绝望在沉默中疯狂发酵。
索拉独自站在一张摇摇晃晃的破旧矮木凳上,仿佛这样才能让他高出人群,让每个人都看清他,听清他。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颜色褪尽的旧布褂,后背早已被汗水完全浸透,紧贴着他佝偻而疲累的脊梁。他的面色凝重如生铁,浓眉紧紧锁在一起,在眉心挤压出深深的、如同刀刻般的沟壑。他缓缓地、无比沉重地高高举起一件东西——那只他天不亮就守在井边、刚从“红眼古井”最深处费尽力气捞起的、糊满了深褐色粘稠泥浆的生铁桶!那泥浆在惨淡的晨曦中,如同凝固的血垢,令人触目惊心地附着在冰冷锈蚀的铁壁上。
“乡亲们!娃娃们!”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在相互摩擦,带着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绝望,却又强撑着爆发出磐石般不肯屈服的力量,在死寂的操场上空炸响。他猛地将铁桶顿在坚硬如铁的地面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