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浑浊江底的石子,每一次试图上浮,都被无形的重量拖拽回去。陈默在昏沉与短暂的清醒间反复挣扎,每一次睁眼,看到的都是那片低垂的、遮住了摇桨人面容的斗笠,以及斗笠外仿佛永恒不变的、墨色的江天。
身体的感觉很怪异。左肩伤口处那草药带来的麻痹感与烈酒灼烧内脏的痛楚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清醒的折磨。他冷,刺骨的冷,血液似乎都冻结成了冰碴,在血管里缓慢地流动,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艰难。但偏偏意识却在这种极致的寒冷与痛苦中,被磨砺得异常清晰,清晰到能数清木筏破开水面的每一道细碎波纹。
摇桨人始终沉默。除了最初粗暴的救治,再没有看过他一眼,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只有那单调的、规律的“吱呀”划水声,和着江风的呜咽,成为这死寂航程中唯一的伴奏。
木筏似乎驶入了一条支流,水面变得狭窄,两岸的山影压迫得更近,如同巨兽俯视着这叶微不足道的孤筏。光线愈发昏暗,连月光都被茂密的树冠遮挡,只有摇桨人偶尔调整方向时,斗笠下那双在绝对黑暗中依然沉静如古井的眼睛,会反射出一点微不可察的幽光。
陈默尝试过开口,但干裂的嘴唇和嘶哑的喉咙只能发出不成调的气音。他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徒劳地翕动着,所有的疑问和警惕都被这无边的沉默和身体的极度虚弱所压制。
他不知道时间流逝了多久,直到木筏轻轻一震,停了下来。
不是靠岸,而是停在了一片更加幽深、仿佛连江水都静止的水域。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如同墙壁般笼罩着一切,看不到对岸,也看不清来路。
摇桨人终于放下了木桨。他站起身,蓑衣上的水珠簌簌滚落。他走到陈默身边,依旧是那股混合着江水、鱼腥和劣质烟草的粗粝气息。
这一次,他没有粗暴地动作,只是蹲下身,那双沉静的眼睛在斗笠的阴影下,第一次真正地、毫无遮挡地对上了陈默的视线。
没有关切,没有好奇,没有敌意,甚至没有怜悯。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在看一块石头,一段枯木。陈默在其中读不到任何情绪,只有一种历经了无数风雨、见惯了生死离别的麻木,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虚无。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这种眼神,比直接的杀意更让人心悸。
那人伸出手,不是探向他的伤口,而是直接伸向了他紧紧攥着的右手——那只一直握着U盘的手!
陈默瞳孔骤缩,用尽残存力气想要蜷缩手指,但那只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如同铁钳般,轻易地掰开了他无力的手指,将那个小小的、冰冷的U盘取走了。
整个过程,那人依旧沉默,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取回一件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的东西。
他站起身,将U盘随意地塞进蓑衣内侧,看都没再看陈默一眼,转身走回筏头。
陈默躺在那里,心中一片冰凉。最后一丝希望,霞姐用命换来的、可能与阿鬼下落有关的线索,就这么被夺走了?这个人,果然是另一重陷阱?
绝望如同冰冷的江水,再次将他淹没。
然而,摇桨人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他没有将陈默推入江中,也没有任何其他表示。他只是重新拿起桨,调整了一下方向,木筏再次缓缓移动,无声地滑入了前方那片浓稠得如同实质的迷雾之中。
雾气瞬间吞噬了一切。视线被剥夺,声音也变得沉闷、扭曲。木筏仿佛航行在混沌未开的虚空里,失去了方向,也失去了时间感。只有那单调的划水声,穿透浓雾,固执地响着,成为这诡异空间中唯一的坐标。
陈默躺在迷雾里,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轻,意识也开始真正地涣散。寒冷和失血带来的终极疲惫,终于压倒了一切。U盘被夺走的打击,反而让他有种奇怪的解脱感。
或许,就这样结束,也好……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最后一刻,木筏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坚实的东西,再次轻轻一震,彻底停了下来。
迷雾依旧浓重,但他能感觉到,木筏不再随波晃动。
摇桨人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这一次,他没有蹲下,只是居高临下地看了他一眼,然后,伸手指了指筏头前方的浓雾。
依旧没有言语。
但那意思,陈默莫名地懂了。
到了。该下船了。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头,望向那人手指的方向。浓雾深处,隐约可见一片更加深沉的黑暗轮廓,像是一片滩涂,又像是一个……洞口?
这里是什么地方?彼岸?还是另一个深渊的入口?
他没有选择。留在这诡异的木筏上,和踏上那片未知的黑暗,似乎并无区别。
他用右臂支撑起上半身,拖着完全失去知觉的左半身,一点一点,如同蠕虫般,向着筏头挪去。每移动一寸,都耗费着生命的余烬。
摇桨人静静地站着,如同一个冷漠的旁观者,看着他艰难地爬行。
终于,陈默的手触摸到了冰冷、湿滑的岩石边缘。他深吸一口气(尽管吸入的只是冰冷潮湿的雾气),用尽最后的意志,将自己沉重的身体,从木筏上翻滚了下去。
“噗通。”
身体落在坚硬而潮湿的地面上,激起细小的水花。他趴在地上,连抬头看清周围环境的力气都没有了。
身后,传来木桨划动水面的声音,那“吱呀”声逐渐远去,最终彻底消失在浓雾和江流的背景音中。
那个沉默的摆渡人,带走了U盘,将他扔在了这片未知的“彼岸”,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告知任何前路。
陈默瘫在冰冷的地上,意识在彻底黑暗的边缘徘徊。
他被抛弃了。
被命运,被所有人,抛弃在了这片迷雾笼罩的、生死之间的荒芜地带。
唯一的慰藉,或许是……他还活着。
尽管这活着,比死亡更加沉重,更加迷茫。
浓雾如棺椁,将他紧紧包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