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帘门下方那道半米高的缝隙,像一张咧开的、嘲讽的嘴。昏黄的光线从中溢出,无法照亮仓库内部的深邃,反而将门口那片区域映衬得如同舞台,而陈默,就是舞台上唯一那个浑身浴血、狼狈不堪的演员。
那道立在光暗交界处的模糊阴影,没有动作,没有声音,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剪影,却又散发着实质般的冰冷压力。
陈默的呼吸滞住了,全部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条缝隙和那道阴影上。指缝间的美工刀片是他与世界唯一的、脆弱的连接,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孙明?”他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希望。他希望看到仇人,希望用这残破之躯做最后一搏,哪怕同归于尽。
然而,回应他的,不是预想中孙明那虚伪或惊恐的声音,而是那个熟悉的、经过处理的、毫无感情色彩的电子音,再次从仓库内部,或者就是从那道阴影身上传了出来,清晰地响彻在寂静的码头:
“陈默先生,你的表现……令人失望。”
电子音平淡地陈述着,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评判。
“我们给予你证明价值的机会,不是让你来此宣泄无用的情绪,或者表演拙劣的悲情。”
陈默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不是因为话语的内容,而是因为一股无法抑制的、源于身体极限的虚弱。他强行站稳,牙关紧咬,下唇被咬出一道血痕,腥甜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
“阿鬼……在哪里?”他无视了对方的评价,只问出最核心的问题。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听训斥,是为了救他的兄弟。
“他的安全,依然取决于你的选择。”电子音答道,“但首先,你需要展现出与之匹配的资格。走进来。”
“走进来”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走进那道缝隙?走进那片完全未知的、几乎可以确定布满致命陷阱的黑暗?
陈默看着那条昏黄的光带,看着光带后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这是一个明目张胆的阳谋。进去,生死难料。不进去,阿鬼危在旦夕。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他感觉到喉头涌上一股明确的、温热的液体。他强行咽了回去,但嘴角还是溢出了一丝鲜红。身体的崩溃已经开始了倒计时。
“你们……到底想怎么样?”他喘息着,眼神死死盯着那道阴影,“要我杀孙明……总要让我……见到他!”
“任务目标没有改变。”电子音毫无波澜,“但执行任务的方式,需要评估。走进来,是你接受评估的第一步。也是你目前,唯一能为你兄弟做的事情。”
唯一能做的事情……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陈默心中所有的犹豫和权衡。他没有退路,从来没有。
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的嘶吼,不是出于愤怒,而是出于一种压榨生命最后潜能的本能。他不再去看那道阴影,不再去分析那可能的陷阱,他的目光只剩下那条缝隙,那扇门。
他开始向前移动。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左腿像是灌了铅,右腿则因为支撑了大部分体重而不断颤抖。他拖着那条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臂,右手紧紧攥着那片刀片,身体前倾,以一种极其别扭和痛苦的姿态,向着那扇门,蜗行牛步。
三十米的距离,此刻漫长得如同跨越生死界限。
汗水、血水混合着灰尘,糊满了他的脸。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能依靠那昏黄的光线作为指引。他能感觉到,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评估着他的每一个踉跄,每一次因剧痛而发生的痉挛。
终于,他来到了卷帘门前。离得近了,更能感受到那股从门内散发出的、混合着灰尘、机油和某种陈旧腐朽气息的味道。那道光带就在他脚下,他却感觉像是站在悬崖边缘。
他停了下来,最后看了一眼门外荒凉死寂的码头,然后,弯下腰,准备钻进那道缝隙。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
“嗡——”
一阵与之前“钥匙”震动频率截然不同的、更加尖锐急促的震动,突然从他裤子口袋里传来!不是“钥匙”,是他的手机!那部几乎被他遗忘的、属于他自己身份的普通手机!
他身体猛地一僵。这个时候,谁会联系他?霞姐?不可能,她知道自己来这里的规矩。难道是……
他下意识地顿住了钻入缝隙的动作,右手艰难地、颤抖地伸向口袋。
也就在他动作停顿的这一刹那,仓库内部,那一直沉默立着的模糊阴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电子音再次响起,速度比之前快了一丝,虽然依旧冰冷,却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陈默先生,时间不多了。犹豫,即是放弃。”
陈默的手指已经触碰到了口袋里震动的手机。他能感觉到,那不是来电,是信息。一条在这种时候,突兀到来的信息。
进去,可能是立刻到来的死亡,也可能是拯救阿鬼的唯一途径。
查看信息,可能会触怒“方舟”,导致阿鬼立刻遭遇不测,也可能……是某种意想不到的转机?
他的动作停滞在弯腰钻入的姿势,额头几乎要触碰到冰冷卷帘门的底部边缘。汗水顺着鼻尖滴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
身体的剧痛,精神的极度紧张,以及对阿鬼安危的恐惧,与这条突如其来的、未知的信息,在他濒临崩溃的意识里激烈地冲撞着。
每一秒的拖延,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该怎么做?
是义无反顾地踏入这显而易见的陷阱,用自己可能毫无价值的死亡去赌一个渺茫的希望?
还是……冒险去抓住这黑暗中,唯一一丝意外出现的、不知是救赎还是更深深渊的微光?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的手机和指缝间冰冷的刀片之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撕裂般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