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再是细密的丝线,而是倾泻而下的、冰冷的瀑布。狂风裹挟着豆大的雨点,抽打在陈默的脸上、身上,生疼。视线彻底被雨幕模糊,只能勉强看清脚下几米范围内泥泞不堪、坑洼不平的路面。那辆锈蚀的共享单车,此刻不再是支撑,反而成了沉重的累赘,车轮深陷泥泞,每一次推动都需要耗费他濒临枯竭的力气。
他早已离开了城市的边缘,踏入了一片荒芜的、介于城乡结合部与真正野地之间的区域。废弃的农田,胡乱堆积的工业废料,偶尔出现的、亮着昏暗灯火的低矮平房,都在雨水中沉默着,如同冷漠的旁观者。
身体的状况恶化到了极点。左肩的伤口在雨水浸泡和持续用力下,已经麻木,但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来自骨髓的冰冷和钝痛弥漫了半个身体。高烧让他时而清醒,时而恍惚,耳边除了风雨的咆哮,便是自己那颗挣扎着、如同破旧马达般不规则跳动的心脏发出的、令人恐慌的杂音。
他记不清自己走了多久,也无力去核对脑海中那个模糊的坐标。全凭着一股本能的方向感,和那攥在手心、仿佛与某种未知存在产生微弱感应的银色U盘,指引着他向大概的方位挪动。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山火海。右腿因为过度承担身体重量而剧烈颤抖,膝盖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他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依靠着那辆破单车,或是路边任何可以倚靠的物体——一棵歪脖树、一个废弃的站牌、一堆湿透的柴垛——大口喘息,积蓄着下一次迈步所需的、微不足道的气力。
寒冷深入骨髓,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雨水带走他体内最后一丝温度,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逐渐冻结、失去所有知觉的冰块。意识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无数混乱的幻象开始侵入他的脑海:父亲在对他微笑,阿鬼在呼唤他的名字,霞姐在火光中回头……然后是“老刀”冰冷的眼神,“方舟”那毫无感情的电子音,以及“摇篮”终端上那刺目的“大扫除”警告。
“……不能倒下……”他喃喃自语,声音被风雨声吞没,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唇语。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被这片雨夜的荒野彻底吞噬,意识即将沉入永恒黑暗的刹那——
前方,雨幕的深处,突然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橘黄色的光芒。
不是远处平房那种昏暗的灯火,这光芒更近,也更……稳定。像是一盏风灯,或者某种独立电源的小灯,在狂暴的风雨中固执地亮着。
那光芒所在的位置,似乎正是他脑海中坐标指向的大致区域!
是巧合?还是……目的地?
陈默浑浊的眼中,猛地迸发出一丝微弱的光彩。希望,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几乎停滞的心脏再次剧烈地搏动起来。
他用尽最后的意志,推着那辆几乎要散架的单车,向着那点微光,更加奋力地挪去。身体的痛苦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目标暂时压制,脚步竟也快了一丝。
随着距离拉近,那光芒的轮廓逐渐清晰。它来自一个低矮的、看起来像是废弃的护林站或者某个小型泵站的建筑。建筑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墙体斑驳,窗户大多破损,用木板钉死。只有一扇小窗里,透出那盏风灯稳定而温暖的光芒。
在这片荒凉狂暴的雨夜里,这盏孤灯,散发出一种近乎诡异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陈默终于推着单车,踉跄着来到了建筑的屋檐下。脱离了直接的风雨冲刷,他几乎虚脱,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呕出的只有酸水和血丝。
他抬起头,看着那扇透出灯光的小窗。窗户玻璃布满污垢,但依稀能看到里面似乎有人影晃动。
这里就是坐标点?父亲留下的“离线存储单元”就在这里?这个亮着灯的建筑,是安全的避难所,还是另一个精心伪装的陷阱?
他紧紧攥着口袋里的U盘和匕首,警惕地盯着那扇门。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那扇看起来同样破旧的木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拉开了。
一个身影,手里提着一盏老式的煤油灯,出现在门口。灯光勾勒出他的轮廓——一个身形佝偻、披着厚重雨衣的老者。雨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
老者提着灯,昏黄的光线下,他先是看了一眼瘫坐在屋檐下、如同乞丐般的陈默,以及那辆破败的单车,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微微抬起雨帽,露出一张布满皱纹、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和……平静的脸。他的目光落在陈默紧紧攥着的、露出口袋一角的银色U盘上,眼神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老者没有询问,没有惊讶,只是用一种带着浓重当地口音、却异常清晰的语调,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了风雨声:
“来了?”
简单的两个字,却仿佛包含了无尽的意味。仿佛他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老者,右手悄然握紧了匕首。
这里,是终点,还是另一个起点?
雨,依旧在下。屋檐下的狭小空间里,一坐一站,一灯如豆,映照着两个身影,和一段即将展开的、决定命运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