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入深海的石子,在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中缓慢下落。没有梦,没有光,只有一种绝对的、令人安宁的虚无。仿佛过了几个世纪,一丝微弱的光感和声音,如同穿透厚重冰层的鱼线,开始将他从这片死寂中缓缓拖拽上来。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种规律的、单调的“嘀……嘀……”声,像是某种医疗监控设备。然后是嗅觉,浓重的消毒水气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那是他自己血液干涸后的气息。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单调的白色。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那是天花板。他转动干涩的眼珠,打量四周。
一个狭小但干净的单人病房。墙壁是冰冷的白色,除了必要的医疗设备和一张椅子,再无他物。窗户被厚重的窗帘遮住,只有边缘透出些许外界的光线,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尝试移动手指,回应他的是全身如同散架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虚弱。左肩被厚厚的绷带包裹着,依旧传来沉闷的钝痛。他甚至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并没有带来任何喜悦,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白色护士服、但眼神和动作都透着一股干练气息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看到陈默睁着眼睛,没有丝毫意外,只是走过来,熟练地检查了一下他床头的监控仪器和输液管。
“你醒了。”她的声音很平静,和“白鸽”有些相似,但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些程式化的温和。“感觉怎么样?”
陈默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摩擦声,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护士拿起一杯水,用吸管小心地喂了他几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如同砂纸般的喉咙,带来一阵刺痛,但也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干渴。
“你伤得很重,多处骨折,内出血,感染……能活下来是个奇迹。”护士一边记录着数据,一边用平板的语调陈述,“‘苦行僧’的副作用已经开始显现,你的神经和肌肉系统受损严重,需要很长时间的恢复,而且……可能会留下永久性的后遗症。”
陈默闭上了眼睛,表示他知道了。永久性后遗症?比起阿鬼的失踪,比起那场几乎毁灭一切的爆炸,这已经微不足道。
“这里……是哪里?”他终于挤出几个字,声音微弱得如同耳语。
“‘守夜人’的安全医疗点。”护士回答,“你很安全。外面……情况很复杂,你需要在这里静养一段时间。”
她没有再多说,记录完数据便离开了病房,重新将门关好。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陈默一个人,和那单调的“嘀嘀”声。
安全?他扯了扯嘴角,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对他而言,这个世界早已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
他躺在病床上,看着苍白的天花板,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最后的画面——发生器崩裂的刺目光芒,阿鬼被幽蓝能量吞噬时那双疲惫沧桑的眼睛,老刀疯狂的咆哮,以及母亲那本消失无踪的笔记本……
一切都结束了,又似乎一切都未曾真正结束。
“伪影”只是被打散,并未消失。
阿鬼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老刀和“老爷子”的势力残余仍在暗处。
“渡鸦”与“守夜人”的目的依旧成谜。
而他自己,成了一个废人,被困在这白色的牢笼里。
一种比肉体疼痛更加深刻的无力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几天,或者几周?时间在病房里失去了意义。陈默的身体在精心的治疗下极其缓慢地恢复着。他可以勉强坐起来,可以自己进食,但左臂依旧无法抬起,行走也需要借助器械,并且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虚弱。“苦行僧”透支的恶果开始全面显现,他时常会感到莫名的神经刺痛和肌肉痉挛,精力也大不如前。
铁砧来过一次,依旧是那副硬朗而沉默的样子。他没有带来更多关于阿鬼或“伪影”的消息,只是告诉陈默,“守夜人”会负责他后续的安置,但需要他保持绝对的低调和配合。
“世界需要时间来消化第三病院的‘事故’。”铁砧是这么说的,官方口径将那次毁灭性的能量爆发定性为了一场严重的医疗实验事故。
陈默没有追问。他知道,有些真相,注定只能埋葬在少数人的记忆里。
他大部分时间都靠在床上,看着那扇被窗帘遮挡的窗户。偶尔,护士会拉开窗帘一会儿,让他透透气。窗外是一个封闭的天井,看不到天空,只有对面同样封闭的墙壁。
他像一件被妥善保管、等待处理的危险品。
直到有一天,负责他日常护理的护士,在例行检查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看似随意地将一份折叠起来的、最新的报纸,放在了他的床头柜上。
“无聊可以看看。”护士说完,便像往常一样离开了。
陈默起初并没有在意。但当他目光无意中扫过那份报纸时,身体猛地僵住!
报纸的社会版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刊登着一则寻人启事。黑白照片上,是一个笑容温婉的年轻女子——正是他的母亲,林晚秋!而启事的内容,并非寻常的寻找失踪人口,而是一段看似莫名其妙的话:
“晚秋,还记得‘观澜’之初,我们种下的那棵梧桐吗?它仍在老地方,等待着第一个发现它‘与众不同’的孩子。若你看到,九月十八日,老地方见。”
落款,只有一个字——“景”。
陈景明!是父亲!或者……是有人以父亲的名义留下的?!
这则启事像一道闪电,劈开了陈默心中死寂的灰烬!
母亲笔记本的失踪……这则突然出现的启事……“观澜”之初的梧桐树……九月十八日(密码日期!)……
一切都不是结束!
父亲的失踪,母亲的“死亡”,阿鬼的消失,甚至第三病院的毁灭……或许,都只是这盘巨大棋局中的一步!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牵扯着伤口一阵剧痛,但他毫不在意。
那双原本如同死水般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却无比执拗的火星。
他还没有到终点。
他还不能在这里停下。
他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又看了看自己这具残破不堪的身体。
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他将不再是被迫卷入的棋子。
他要主动,去找到那棵“梧桐树”,去赴那个“九月十八日”的约,去揭开覆盖在这一切之上的、最后的迷雾。
余烬之中,新芽已悄然萌发。
(《雨夜共犯》第一部,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