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令大厅厚重装甲门在身后沉闷地合拢，隔绝了里面那浑浊、充斥着冰冷决策气息的空气。阿尔贡港潮湿刺鼻的风立刻裹挟着机油、铁锈和海水腥咸涌来，但这反而让我胸腔略微一松，能喘上一口气。维克多跟在我身后半步，手里攥着那份尚未开启的“西西里”文件袋，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视着嘈杂混乱的港口码头。
“将军，”他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却急促，“维修队半小时后到舰桥，备用能源核心和主炮校准模块阿尔贡二号坞说能挤出来，但需要您签字确认优先级，另外……”
我抬手打断了他。目光越过港口繁忙的钢铁森林，落在了远处基地医疗区那几栋相对低矮的白色建筑上。
“布伦努斯在哪间病房？”我问。声音里还带着刚才在军令大厅那种被刻意压平的声调，但维克多显然听懂了其中未言明的迫切。
“c3区，单人病房。刚收到的消息，半小时前……第三军团参谋长过去了。”维克多飞快地补充，“看方向，应该刚走。”
参谋长亲自去？是复检还是…… 一个念头沉了下去。我调整方向，脚步未停。“你先去舰桥，对接维修部门。那份文件……”我瞥了一眼他手中的牛皮纸袋，“等我回来。”
维克多脚步顿了顿，只答了一个字：“是。”眼神在我脸上短暂停留，捕捉到了一丝无法言说的紧绷，随即转身，快步融入了码头的人流中。
通往医疗区的路铺着粗糙的水泥板，油污和雨水混合成粘稠的暗斑。空气中消毒水和某种……奇异的、甜得发腻的食物气味纠缠在一起。c3区相对安静，走廊光线明亮却冰冷。她的病房在最尽头，门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
那并非是我记忆中的病房了。消毒水和某种创伤药膏的刺鼻气味依旧在空气里沉浮，但病床上凌乱的被褥已被整理得一丝不苟，棱角分明得如同军营的标准铺位。窗户敞开了一条缝隙，带进了港口机械的嗡鸣和风。
而她就站在那里。
布伦努斯。或者说，不再是“执旗手”布伦努斯中尉——布伦努斯中校。
墨绿色的帝国近卫军常服严丝合缝地勾勒出她依旧挺拔、却明显在绷带下有些僵硬的身形。灰色短发梳理得一丝不乱，散落在颈后。右眼，那只漆黑的、如同沉入深潭尽头的眼珠转向我，带着近乎凝固的平静。
但那左眼……左眼皮覆盖下的沉寂，像一片永远无法驱散的薄雾。那道新鲜的、代表近卫军身份延续的暗红色斜纹缀在肩章旁，刺眼得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然而，真正攫住我目光的，是悬在她腰侧的佩剑。那柄我曾亲手送给她的，象征着过往荣光与伤痕、沉重托付与信任的将军佩剑。黑色的剑鞘硬朗，振翅金鹰在略显昏暗的室内依然反射着窗外透入的、缺乏温度的光线。它安静地悬在那里，却像一块磁石，吸走了病房里所有的轻松。
“布伦努斯。”我叫她的名字，声音比我想象的要低沉沙哑一些。
她缓缓转过身，身体转动时左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她的视线迎向我，那平静的右眼深处，像结冰的湖面，没有丝毫涟漪。没有惊讶，没有问候，仿佛我的到来也是某种命令的一部分。
“将军。”她的回应简洁、清晰，带着一种新淬炼出的金石之音，嘶哑却锋利。
我的目光落在她左肩绷带的轮廓上，领口处露出的白色边缘依然刺眼。然后，我看到了桌面——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桌面上那份刚刚被放下的、带有冰冷火漆印记的金属文件夹。它躺在那里，像一块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墓碑。
“第三军团的任命到了？”我问，明知故问，视线却盯着文件夹边缘尚未完全冷却的火漆。
“是。”她回答，右眼瞥了一眼桌面上的文件，又转回我脸上，“简·阿莫林·布伦努斯中校，即日指挥帝国快速反应旅第三合成营（战壕奇兵），归建‘碎纸机行动’，铁砧战区，‘熔炉七号’机动待命。”
每一个词，她都咬得极其清晰，如同宣读军规条例。她的脸上，只有接受任务的军人本能的凝重和对新身份的肃然。
‘碎纸机’这三个字像一记无形的重锤砸在我胸腔。叙拉古那座脆弱精致的模型瞬间浮现在脑海——那对她而言，只是个名字，一个或许偶尔听那位在阿尔贡港开小餐馆、收养了她的老厨师提起过的远方地名。她不认得那些街道，没见过那些房屋，那片土地对她而言不存在乡愁的分量。然而，我的“铁砧”就是要碾碎那片土地，摧毁她养父记忆中的、或许还期盼着有朝一日能带养女回去看一眼的故乡。这份文件要摧毁的，是那个她视为真正家人所珍视的地方。
空气一瞬间凝固得能拧出水来。窗外的港口噪音、机械嗡鸣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我想开口，想说点什么——关于那该死的计划，关于统帅部对叙拉古“无战略价值附属国”的冰冷定义，关于她那位老厨师父亲可能再也回不去的餐馆……喉咙却像被粗糙的绳索紧紧勒住。统帅部的缄默指令像一道冰冷的铁闸，牢牢卡在齿缝间。
就在这时，我看到她垂在身侧、隐在衣袖下的左手。包裹着纱布的手指以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方式蜷缩了一下。随着这微弱的动作，在她缠满绷带的左手掌心下方，紧贴着她的制服，一小点锐利的、透明的、折射着冷光的晶体骤然刺穿纱布凸现出来！——钻石。
极其微小的一粒，却带着源石技艺发动特有的、突兀的冷硬质感。
几乎在它显现的同时，布伦努斯右眼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掠过那冰面般的平静。那点钻石迅速湮灭，如同从未出现。她垂着的左手极其轻微地向后收了半寸，贴紧了裤缝。如果不是我一直紧盯着她，几乎无法捕捉这瞬间的变化。她在强行压制源石技艺的失控！而这失控显然与痛苦、与某种巨大的情绪冲击相关——是晋升的压力？是指挥重任的初次压力？还是仅仅源自身体的剧痛？绝不是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家乡”的忧惧。
她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依旧绷紧如岩石。但那短暂失控的钻石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她竭力维持的完美军人表象，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被重负压得摇摇欲坠的灵魂一角。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了几秒。我强迫自己将目光从她那只曾挥舞旗枪、如今却只能勉强握住佩剑的手上移开。不能问。什么都无法问。这是命令的冷酷逻辑。我心中的巨石——摧毁一个对她而言只是养父口中故事的地方——并不会因此减轻分毫。
维克多给我的那个东西……还揣在外套内侧口袋，隔着衣服传来一点硬硬的硌感。
我上前一步，不是朝向她，而是走到那张冰冷的金属床头柜旁。旁边放着一个军用的、尚未开封的速食餐包，透出廉价的油腻和淀粉的味道。我从口袋里掏出来时手指微微用力，硬塑料包装纸发出细微的摩擦声——一条在港口小店随手买下的、包装粗糙的高浓缩军用巧克力棒。它黑沉沉的，带着廉价可可的甜腻。
我将它放在那个速食餐包旁边。塑料包装盒的棱角正好磕在巧克力粗糙的包装纸上，发出轻微的“哒”一声。声音很轻，却在空旷的病房里格外清晰。
布伦努斯的右眼转向床头柜，落在那条格格不入的巧克力棒上。她常年紧抿的、甚至因咬合过度而显得线条锋利的唇线，极其罕见地、几乎没有弧度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微笑，更像紧绷的弦被某种笨拙的温柔碰触时，刹那间的颤动。短得如同幻觉。
“谢……”她只发出了一个气音，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连表达感谢对她来说都是一种需要耗费力气的奢侈。那微弱的音节被港口深处突然爆响的尖锐汽笛吞没——一艘正在试机的大型战舰在鸣笛，声浪撞碎了病房短暂的沉默。
那尖啸仿佛也在催促着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仅存的右眼中，潭水依旧深不可测，但其中的沉重显然来自新的责任和伤痛的挑战，而非对某个遥远地点的缱绻。她接受了命令，新的军衔和那把佩剑，将自己牢牢钉死在这条新身份的战车上，无暇、也无从理解她这具战车正开往何方、会压碎谁最后的乡愁。而我，刚刚从那座描绘着摧毁她养父故土细节的沙盘旁走来，心中那份无法言说的沉重负担，她此刻懵然无知。
沉默再次降临。这沉默不再是空白，而是一种被各自背负的命运、一个知晓而另一个未知的重负压榨出的真空。
“保重，布伦努斯。” 我的声音终于响起，每个字都像是从海底捞起的沉铁，沉重异常。这普通的告别语，在此刻蕴含着她不曾察觉、只属于我的千钧之重。
“是，将军。”她挺直背脊，声音恢复了那种命令式的清晰。腰间的金鹰纹章在动作间轻微晃动了一下，光芒刺眼。
我最后看了一眼她苍白却硬朗的侧影，那柄悬在腰间的佩剑，以及床头柜上那条不起眼的巧克力棒。喉结滚动，将所有翻涌的、混杂着命令的冰冷、任务的沉重、对她即将带兵踏上那片她一无所知、却背负着摧毁他人故土意义的战场的不安、以及对那位老厨师父亲命运的隐忧，尽数压回最深处。肺部像是被冰冷的铁屑填满，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刺痛。
然后，我转身，没有再看她，迈步离开了病房。金属门把手在掌心留下冰凉的触感。
门，在我身后无声合拢。将那凝固在消毒水味和钢铁回音中的单薄身影、那把沉重的金鹰佩剑、那条微不足道的巧克力棒，以及那份决定了她将作为帝国意志之剑挥向何处的冰冷金属文件夹，一同隔绝在了那个狭窄、苍白、如同命运祭坛般的空间里。
走廊的光线刺得人眼涩痛。走廊空无一人，冰冷的水泥墙壁蔓延到尽头。我停下脚步，伸手，从军装内袋中掏出了维克多塞给我的那份印着“Sicily”字样的文件袋。指尖感受着牛皮纸粗糙的纹理，和那份近乎不祥的厚重。
前方，是查狄伦号巨大而忙碌的身影。船坞的焊花在她暗沉的装甲上跳跃，像在为一场盛大的葬礼点燃苍白的磷火。引擎在预热，低沉连绵的嗡鸣，宛如巨兽在不安地喘息。
时间，确实开始了它的倒计时。滴答作响的声音灌满了我的脑髓，沉重如同铁砧上的锤击，每一记都敲打着那即将碾碎叙拉古城门、碾压一位老厨师的故园记忆、并承载着她崭新军人身份的命运之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