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番外二十三
我瘫坐在泥泞的战壕胸墙上，手里死死攥着那张陌生的照片。高卢兵的血顺着我的袖管往下淌，温热黏腻。防毒面具像个活物，紧紧箍在我脸上，每一次呼吸都嘶嘶作响，混合着皮革与铁锈的臭味和我自己恐惧的酸气。那张金发姑娘的笑脸，透过镜片上的血污，灼烧着我的眼睛。
就在这时，声音响起来了。
起先只是零星几个音节，被爆炸的轰鸣撕扯得断断续续，像是从地狱裂缝里挤出来的呻吟。但很快，那声音开始汇聚、增强，仿佛地底涌出的岩浆。
是歌声。
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带着可怕力量的旋律。它不是我们这边军官嘶哑的“Vorw?rts!”，也不是垂死者的哀嚎。它庄重，却燃烧着怒火；它旋律熟悉（每个高卢人似乎都会哼），此刻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Allons enfants de la patrie!（前进，祖国儿女，快奋起！）”
成千上万的喉咙在一起咆哮，声音穿透硝烟，压过炮弹的尖啸。这歌声不像是在唱，而是在宣誓，在用生命呐喊。它从对面战壕的每一个缺口、每一个弹坑里迸发出来。刚才还被我们的突击打得抬不起头的高卢士兵，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他们从泥地里站起来，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眼睛赤红，脸上混着泥和血，却齐声高唱着这首该死的歌！
“Le jour de gloire est arrivé!（光荣之日已来临！）”
我愣住了。不仅仅是声音的震撼，更是这歌声里蕴含的那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它不是烈酒带来的狂热，不是对死亡的麻木。这是一种清醒的、冰冷的、要将一切阻碍碾碎的意志。它让每一个高卢士兵看起来都不再是单个的猎物，而是汇入复仇洪流的一部分。
我亲眼看见，一个刚才还在后退的高卢兵，听到歌声的瞬间，身体猛地一顿，他回头望了一眼歌声最响亮的方向，脸上闪过一丝奇异的光。然后，他转过身，不再是慌乱地躲闪，而是端起了已经装上刺刀的弩，迎着我们的方向，发出野兽般的嚎叫，跟着歌声的节奏冲了过来！他完全不顾呼啸的弩箭，眼睛里只有一种被点燃的、同归于尽的疯狂。
“contre nous, de la tyrannie!（对抗我们的是专制暴政！）”
更多的身影从硝烟中显现。他们成散兵线，不再是混乱的溃退，而是踏着一种近乎残酷的节奏，步步紧逼。歌声成了他们的鼓点，他们的铠甲，他们的旗帜。我们的速射机关炮轰倒了前排的人，但后面的人踏着同伴的尸体，歌声竟然没有片刻停歇，反而更加嘹亮！这恐怖的凝聚力，比任何弩炮都让人胆寒。
我身边的汉斯，一个参加过无数次突击的老兵，脸色变得惨白，他喃喃道：“上帝啊……他们……他们不怕死吗？”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们的士气，刚才还因占领这段战壕而高涨，此刻却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面对一群沉默的、恐惧的敌人，我们可以战斗；但面对一群高唱着战歌、仿佛死亡只是归途的军队，一种更深沉的恐惧攫住了我们。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高卢中尉，胳膊受了伤，用绷带吊着，却站在一个弹坑的边缘，用他没受伤的手挥舞着佩剑，声嘶力竭地领唱。弩箭在他身边呼啸，他却浑然不觉。他那狂热的、几乎扭曲的表情，比任何狰狞的面孔都更令人心悸。这首《马赛曲》，此刻不再是遥远的国歌，它就是死亡本身吹响的号角。
“……Aux armes, citoyens!（武装起来，公民们！）”
歌声达到了高潮，如同海啸般拍打过来。我们刚刚建立的薄弱防线开始动摇。有的新兵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眼神里充满了被这种集体疯狂所震慑的茫然。军官的呵斥声被这滚滚声浪彻底吞没。
我低头，看着手里那张照片。金发的姑娘还在微笑着。艾米莉……她的笑容，和这照片上的，何其相似。都是为了等待一个可能永远回不去的人。
而此刻，这首为“祖国”和“自由”而战的可怕歌曲，正驱使着另一群同样怀揣着照片的人，来杀死我们这些同样怀揣着照片的人。
胜利？皇帝陛下？在这吞噬一切的、由歌声驱动的疯狂浪潮面前，这些字眼变得如此空洞、可笑。我胸口那封艾米莉的信，和手里这张沾血的照片，像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抽搐。
我张了张嘴，想跟着残余的同伴们一起发出点壮胆的吼叫，但喉咙里只挤出一声压抑的、带着血腥味的哽咽。那首《马赛曲》的可怕旋律，已经像毒气一样，钻进了我的脑袋，挥之不去。
我们占领了这段战壕，是的。
但我们能抵挡住这歌声吗？
我看着如潮水般涌来的、高唱着战歌的高卢士兵，第一次对“胜利”这个词，产生了彻骨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