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番外三十一
金色的稻浪在午后阳光下寂静地翻涌,低沉浑厚的穗鸣本该让人心安,但此刻听在我耳中,却像是灾难逼近的倒计时。丰收的景象越是辉煌,记忆深处那片吞噬一切的惨白潮汐就越是清晰。海嗣……它们带来的不仅是毁灭,还有足以让万顷良田化为不毛之地的盐碱死寂。时间不多了。
我必须让研究转向,立刻,马上。但不能提海嗣,一个字都不能提。那听起来像疯子的呓语。
我蹲下身,抓起一把乌黑湿润的泥土,在指间碾磨。土壤肥沃,生机勃勃,但这只是表象。
“黍小姐,”我开口,声音刻意压得平稳,目光却停留在指缝间的泥土上,“这片新生的沃土,以及我们创造的‘奇迹’,它的潜力,远不止于此,对吧?”
黍的视线从稻浪上收回,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她没说话,等待我的下文。
我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指向东南方向,那是记忆中海岸线的大致方位。“我收到一些零散的、未经证实的边境贸易报告。不是军事威胁,”我立刻补充,以防她误解,“是环境方面的。部分沿海区域,因为某些……地质活动?或者长期灌溉方式不当?土壤盐碱化的迹象在加剧。”
我选择着词汇,尽量让自己像个忧心忡忡的农业官员,而不是知晓末日的先知。“你知道,传统的作物,哪怕是我们这些新品种,在盐碱地面前,也无比脆弱。根系再顽强,也难敌盐分的侵蚀。”
我转向她,试图让眼神显得诚恳而充满忧虑:“这片大陆的沿海冲击平原,面积广阔,气候适宜,本是潜在的粮仓。但现在,它们正像患上了慢性的腐烂病,一点点失去生机。如果有一天……我只是说如果,某种我们无法控制的、大规模的环境突变发生,比如海水倒灌,或者地下咸水层上侵……”
我停顿了一下,观察她的反应。她依旧平静,但眼神深处那锐利的光似乎收敛了些,像是在仔细咀嚼我话语里每一个字的重量。
“我们需要一个‘保险’。”我继续说,语气加重,“不仅仅是为了应对可能发生的、局部的环境灾害,更是为了……开拓。将那些被盐碱诅咒的土地,重新变成绿洲。这意义,或许不亚于我们净化这片废土。”
我走到田边,伸手触碰一株苍铁色稻秆,感受着它的坚韧:“现有的成果,证明了我们拥有打破物种壁垒的能力。那么,这种能力,能否再次创造奇迹?不是对抗贫瘠,而是对抗……毒性更强的‘毒’——盐碱。”
我看向黍,终于抛出了核心的提议:“我们需要一种新的稻。它的根系,不仅要能钻透坚硬的土地,更要能像过滤装置一样,排斥、甚至转化土壤中过量的盐分。它的细胞液,要有堪比海边红树林的浓缩能力,能在高盐环境下依旧保持水分,正常生长。它的叶片,要有排泄盐分的特殊结构……”
我描绘着一种想象中的作物,基于我前世对耐盐碱作物的模糊认知,说得依旧笨拙,但方向明确。“我们需要寻找……或许是大洋彼岸的某些野生稻种,它们世代生长在滩涂沼泽,天生具有耐盐的基因。或者,是那些在盐碱地边缘挣扎求存的杂草,它们卑微,但生命力里或许就藏着我们需要的钥匙。”
我的语气带上了些许急切,尽管我努力克制:“把这看作一个新的挑战,一个更艰难,但成功后影响可能更为深远的方向。让我们的稻谷,不仅能在复苏的土地上丰收,更能……入侵死亡地带,在盐碱地上扎根,开花,结果。”
说完,我屏息看着黍。这一次,我没有提出具体的“远缘杂交”方案,而是设定了一个近乎苛刻的目标。我把一个基于谎言的、真实迫切的需求,包装成了一个富有远见的战略规划。
黍沉默着,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但这一次,她看的不是金色的稻浪,而是更遥远的天际线,仿佛能穿透空间,看到那些我口中正被盐碱悄然侵蚀的土地。
她良久没有回应。风掠过田野,只有稻穗低沉的呜鸣。
终于,她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点的双手,然后用极轻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
“所以……你看到了更远处的‘荒土’?一种……无声的,正在蔓延的‘毒素’?”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尖有微光一闪而逝,那是她与植物生命力共鸣的本能。
“对抗盐碱……”她抬起头,眼中没有对我“远见”的赞赏,也没有对任务难度的畏惧,只有一种纯粹的研究者遇到终极难题时的、近乎燃烧的专注。“这不是改良,这几乎是重塑一种作物的本质。”
她向前走了几步,蹲下身,并非去触摸稻禾,而是用手指深深插进田埂旁的土壤,感受着那份湿润和肥沃。然后,她抬起手,看着指尖的泥土,目光锐利如刀。
“要让生命在‘咸涩的死地’里汲取养分……这需要的不是顽强,是某种……悖逆本能的进化。”她站起身,眼神中那星辰般的光芒再次亮起,但这一次,带着一种冰冷的、面对绝对挑战时的兴奋。
“克洛德先生,”她看向我,语气平静却蕴含着风暴,“你总是能提出一些……看似不可能,却又直指核心的问题。”
她没有追问情报的真实性,没有质疑动机,只是接受了这个“课题”本身。
“沿海的样本,野生稻种,耐盐植物……我会立刻开始搜集和筛选。”她的话语简洁有力,已然进入了工作状态,“这需要时间,可能比上一个四年更久,也更可能失败。”
她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如果成功……我们得到的,将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不朽’的粮食。它能占领的,将是生命禁区。”
她转身,走向实验田另一头的小屋,那里是她的实验室和数据库。风吹起她素净的衣角,她的背影在无边的金色稻浪映衬下,显得既渺小,又无比坚定。
我知道,她接受了这个任务。基于一个未言明的巨大危机,一场与时间的赛跑,悄然开始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小屋门口,心中没有丝毫轻松,只有更沉重的压力。风暴的确才刚刚开始,而我,正试图让她在真正的风暴登陆前,锻造出一艘能穿越惊涛骇浪的方舟。
希望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