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叙拉古渐渐沉入夜色,灯火如星子般次第亮起。我放下批阅到最后一份关于新码头税收细则的文件,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墨水、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这是总督府,或者说,是整个叙拉古目前的气息。
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下方的庭院被煤气灯照出清晰的明暗交界。就在那片光影交错之处,一个庞大的、橄榄绿色的身影如同雕塑般矗立着。
布伦努斯。
还有她那一身“哨兵”重甲。
即使从这个高度看下去,那玩意儿的压迫感依旧扑面而来。磨砂质的绿灰色钢板在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巨大的水冷机枪如同蛰伏的野兽。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经与廊柱下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偶尔极其细微的调整,才证明那钢铁之下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把她和她的“哨兵”套件放在总督府,与其说是最优的战术部署,不如说是我的一点私心。叙拉古表面平静,水下的暗流却从未停止。西西里夫人手段高超,但我不可能将身家性命完全寄托于她的“忠诚”或“审时度势”。我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支点,一个在任何情况下都能让我放心将后背交出去的人。
布伦努斯,就是那个支点。
这身“哨兵”甲,确实笨重,限制视野,对她而言甚至可称得上是一种折磨。我见过她脱下头盔后,苍白的脸上被汗水浸透的灰发,以及眼底那一丝被很好地隐藏起来的、对封闭空间的本能不适。但她从未抱怨过一句。就像现在,她选择站在那个并不舒适、但能最大限度控制通道和视野的位置上,一站就是数小时。
一种莫名的情绪驱使我离开办公室,走下楼梯。夜晚的凉意拂面而来,稍稍驱散了脑中的疲惫。我穿过庭院,脚步声在石板上回响。
我径直走到她面前。近距离看,这身装甲更是庞然大物,几乎将她整个人吞噬。装甲表面带着夜露的湿气,还有一丝冰冷的金属味。我伸出手,屈指敲了敲那厚实的胸甲。
“铛。”
一声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清晰。
“还能适应吗,布伦努斯?”我的声音不高,但在这安静的环境里,她一定能听清。
头盔微微动了一下,那狭窄的观察缝转向我。里面一片黑暗,看不到她的眼神,但我知道她在“看”着我。隔了几秒,她那透过装甲、显得有些失真和沉闷的声音才传出来:
“没有问题,元帅。”
还是老样子,言简意赅,从不诉苦。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此刻在头盔下紧抿的嘴唇。她总是这样,把所有不适和压力都默默扛下,只给出最肯定的答案。
“别太勉强自己。”我叹了口气,目光扫过她肩甲与颈甲的接缝处,“我知道这身‘铁棺材’穿着不舒服。必要的时候可以轮换休息。”
“我坚持得住。”她的回答立刻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信任。我们之间最不缺乏的就是这个。我信任她会在任何情况下将我的安危置于首位,她则信任我做出的每一个决策,哪怕这个决策让她穿上这身沉重的枷锁。
今晚不知为何,看着这片被我强行纳入帝国轨道、却依旧暗潮汹涌的土地,我心中泛起一丝罕见的疲惫。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绝对忠诚的伙伴,让我难得地松懈了心防。
我的目光投向远处城墙轮廓上方的夜空,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有时候我在想,把这公国变成行省,用铁腕和规则重塑这里,究竟是对是错。这片土地承受了太多,未来的路……依然漫长。”
这话不像是对下属说的,更像是一种自语。布伦努斯从不擅长议论这些,我知道。
她沉默着。庭院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细微沙沙声。
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依旧沉闷,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重逾千钧的力量:
“您在哪里,高卢的秩序就在哪里。我会一直站在您身前,直到最后。”
很简单的一句话,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像一记重锤,敲散了我心中那片刻的迷雾。是啊,想那么多做什么?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走下去便是。至少,我的身后,有这样的人在。
我收回目光,落在她那毫无表情的头盔上。我想,此刻面甲之下,她的表情一定和她的语气一样坚定。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指尖正无意识地凝结出细小的钻石结晶——那是她紧张或专注时的小动作。
我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再次拍了拍她冰冷的肩甲,然后转身,走回那栋依旧亮着灯火的大楼。
无需多言。有她在,我至少可以安心地回去,面对那永无止境的公文和错综复杂的叙拉古棋局。她是我的壁垒,不仅是物理上的,更是精神上的。而这,是无数鲜血沉淀下来,独一无二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