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混乱稍息,各种小道消息和经过审查的公告开始拼凑出真相的轮廓。根本没有什么高卢人的奇迹攻势攻陷维恩,也没有传说中的“源石技艺失控”。真相远比那更残酷,也更符合莱塔尼亚宫廷一贯的风格——是内战,是背叛。
盘踞在维恩的高塔贵族们,早已对巫王的穷兵黩武和自身权力的侵蚀不满。他们联合了部分对战争前景绝望的军方高层,发动了一场精心策划的兵变。一场发生在宫廷最深处的血腥火并,巫王和他的死忠术士们与叛乱的贵族势力同归于尽。权力顶层瞬间蒸发,留下了巨大的真空。
为了避免国家彻底崩溃和被高卢趁虚而入全面占领,残存的贵族议会和军方首脑做出了决定:抢在局势彻底失控前,向高卢及其盟友提出“无条件”投降,以换取停战和新政权的基本承认。对他们而言,这是止损,是权力的重新洗牌。但对前线士兵来说,这意味着他们所有的牺牲和坚持,都成了高层内斗可有可无的筹码和代价。战争不是在战场上失败的,是在后方肮脏的密室里被终结的。
战争的伤疤在卡尔身上是隐形的,却无时无刻不在瘙痒、作痛。当莱塔尼亚共和国在帝国的废墟上仓促建立时,卡尔正挤在维恩城北站汹涌的人潮里,大部分是和他一样眼神空洞、背着简陋行囊的退伍兵。维恩,这座他曾经求学的“音乐与理性之都”,空气中除了熟悉的煤烟和灰尘味,更多了一种颓废的香水和廉价烟草混合的刺鼻气味,一种虚弱的、强颜欢笑的喧嚣感。
《金盏花和约》的具体条款,他是从街头报童声嘶力竭的叫卖和酒馆里醉汉的咆哮中拼凑出来的。“割让海登施伟尔源石矿区?那是我表哥的部队死守过的地方!”“赔款?拿什么赔?把我们最后一条裤子也赔给高卢佬吗!”在“老兵之家”酒馆(一个由旧仓库改建的、光线昏暗的场所),卡尔沉默地坐在角落,用一把小刀反复削着一块木头的棱角,直到它变得光滑无比。他听着昔日战友,那个在“铸铁厂”丢了三根手指的汉斯,用残掌拍着桌子,醉醺醺地咒骂:“我们在流血,那些穿西服的婊子养的在背后数钱!还有那些长翅膀的秃鹫(指黎博利商人),他们靠战争吃得脑满肠肥!”卡尔胃里一阵翻腾,不是因为这劣质黑啤酒,而是因为那种深入骨髓的虚无。他想起了“罂粟园”那个传令兵狂喜而茫然的脸,如果最终的结局是这样,那安托万——那个在最后冲锋前还和他分食一块发霉面包的年轻下士——的死,又算什么?
最初的混乱是具体而残酷的。卡尔的退伍金,装在一个厚厚的信封里,听起来是一笔巨款,却只够他在有暖气的地下室租铺位一个月,或者买十根黑面包。他亲眼见过一个老妇人推着一独轮车的钞票,只是为了换一小袋土豆,而钞票被风吹得满街飞,都没人弯腰去捡。他干过各种零工:帮人清理被炮火损毁的建筑废墟,双手被砖石磨得鲜血淋漓;在半夜去城外的批发市场,扛大包冻得硬邦邦的土豆;甚至替一个黑市贩子跑腿,运送来路不明的罐头。维恩的冬天,潮湿阴冷,他只有一件磨得发亮的旧军大衣御寒,寒冷的感觉比在“橡树”防线的雪洞中更令人绝望,因为那时至少还有“活下去”这个明确的目标。
转机的到来,带着哥伦比亚式的鲜明印记。卡尔通过一份贴在电线杆上的招聘启事,进入了“莱塔尼亚-哥伦比亚联合精密仪器公司”。面试他的经理是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叼着雪茄的哥伦比亚人,说话语速极快,手指上戴着巨大的宝石戒指。工厂车间明亮宽敞,机器是崭新的哥伦比亚制造,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卡尔的工作是技术绘图员,他的办公桌在一个用玻璃隔开的小角落里,面前是丁字尺、绘图板和一堆铅笔。他的任务是将哥伦比亚工程师带来的粗糙草图,转化为符合莱塔尼亚工业标准的精密零件图纸。
这份工作月薪是2000新杜卡特,是一笔惊人的财富。他在离工厂不远的一条嘈杂小巷里,租了一个阁楼房间。房间低矮狭小,屋顶倾斜,只有一扇小天窗能望见一片被烟囱分割的天空,但至少是独立的,有张坚实的木床、一个洗脸盆和一个可以烧水的小炉子。他每天能去街角老板娘那里吃一顿热腾腾的土豆汤和香肠,周末甚至能奢侈地去公共浴室洗个热水澡。
下班后,他偶尔会去市中心那条着名的“环城大道”。大道两旁的咖啡馆灯火通明,露天座位上坐满了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他通常会选择最便宜的、位于室内角落的位子,点一杯最普通的咖啡,价格相当于他战前在理工学院一天的生活费。留声机里播放着震耳欲聋的爵士乐,萨克斯风的声音在他听来如同受伤野兽的嘶鸣。他看着那些年轻男女在舞池里疯狂地跳着查尔斯顿舞,短裙飞扬,笑声刺耳。他看到新贵的商人和政客在高谈阔论,他们谈论着股票、地产和去哥伦比亚度假的计划。
一次,他看到一个戴着单边眼镜、举止优雅的黎博利绅士,正与一位哥伦比亚商人相谈甚欢。邻桌一个醉醺醺的、穿着旧军官大衣的男人突然站起来,指着黎博利绅士咆哮:“就是他这种蛀虫!卖国贼!”场面一时混乱,但很快被侍者安抚下去。卡尔低下头,盯着杯中深褐色的液体,感到一阵恶心。这种繁荣,像给一具腐烂的尸体涂上了厚厚的脂粉,表面的光鲜掩盖不住底下的恶臭。
他试图找回过去。他从旧书摊买回了廉价的工程学教材,晚上就在阁楼的煤油灯下翻阅。但那些曾经让他着迷的微积分公式和力学原理,如今变得抽象而遥远。他的手指会不自觉地开始描绘战壕的剖面图、炮弹的弹道轨迹,或者“铸铁厂”那台巨大蒸汽铆接机的故障结构。理性的世界似乎已经离他而去,生存的本能和战争的记忆占据了他的思维。
他每月给住在乡下的父母寄一次钱,信写得很短,主要是报平安。父母的回信也很简短,字里行间却透露出更多信息:父亲的风湿病因为没钱买药越来越重;家里的几亩薄田收成不好,还要负担沉重的地方税;镇上年轻人无所事事,聚集在酒馆里,听一些“穿褐色衬衫的人”(可能是巫王残余势力的煽动者)发表激烈言论,气氛让人不安。
卡尔就这样生活着。他每天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和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西装去上班,精确地绘制着图纸,像个上了发条的精密仪器。他有了遮风避雨的屋顶,有了果腹的食物,甚至有了微薄的积蓄。但他感觉自已像工厂里那些机器的一部分,精准、高效,却没有灵魂。他行走在维恩的霓虹灯下,灵魂却仿佛还停留在“罂粟园”那片寂静而血腥的土地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看似坚实的“黄金”大地,内部正在发出细微而持续的断裂声。他不知道崩塌何时到来,只能像在战壕里等待敌军冲锋一样,绷紧每一根神经,等待着那注定要到来的、未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