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末的日头正毒,鎏金似的光线泼洒在青石板上,连空气都泛着灼人的热浪。李恩希与庄菲执绢伞信步穿花径,蝉声在槐叶间碎成金箔,二人罗裙轻扬如蝶翼,拂过廊下湘妃竹帘时,帘角铜铃方发出半声清响。
花园里芍药蔫着粉白花瓣,连最泼辣的石榴也蜷起红裙,在风里恹恹欲睡。李恩希以素帕按额,指尖触到薄汗沁湿的凉意,忽瞥见月洞门处闪过道身影——是王棣,竟在未时三刻便回了府。
他向来是马蹄踏碎夕阳归,此刻却逆着强光而来,玄色衣摆被晒得发白,腰间玉带松了两扣,随脚步晃出凌乱的弧度。往日如青松般挺直的脊背竟有些佝偻,靴底碾过碎石子,发出闷闷的声响,像有人在胸腔里敲了面受潮的鼓。他的身影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匆忙和凌乱,那模样与以往截然不同,显得颇为落寞和消沉。王棣的脚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承载着巨大的压力,他的头微微低垂,往日那高昂的气势此刻荡然无存。他垂着头疾走,乌发被汗黏在鬓角,连廊下迎接的小厮都愣在原地,忘了递上手巾。
李恩希的目光如蘸了墨的狼毫,在他背影上洇出深痕。廊下铜铃被穿堂风撞得轻响,她眉峰微蹙,恰似春山衔住半片云影,眸中流转的疑色被檐角漏下的光斑碎成星子——分明是五月正盛的日头,为何见他此刻背影,竟似看见霜降时节独栖寒枝的孤鹤?她望着王棣撞开垂花门时带起的风,将廊下晾晒的白芷吹得簌簌作响,心底的疑窦便像春夜忽起的流萤,扑棱棱攒成簇青白的光。
此后旬日,府中气压愈发沉郁。王棣足不逾户牖,每日寅时即着短打在露台上舞剑练枪,青锋劈开乳白晨雾时,总惊得檐下紫燕扑棱棱乱撞;未时三刻必埋首书斋批注兵书,砚台里的松烟墨一日三换,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在《六韬》卷角处留下淡青指痕。
他舞剑时不再喝令小厮敲鼓助兴,唯有剑尖挑落的竹叶在青砖上积了三寸厚;批注时忽摔棋子忽撕书页,惊得伺候的婢女捧着茶盏僵在门槛处,连檐角铁马都喑了声。往日走马斗鸡的喧嚣被利刃切割得干干净净,唯余府中传来的兵器相交声与书页翻动声,在廊间织成密不透风的网,连穿堂而过的风都带着铁锈与墨汁混融的涩味。
府中婢女连说话都放轻了声气,连最聒噪的鹦鹉都敛了羽色,蜷在鎏金笼里打盹。唯有书房飘出的墨香混着药味,在廊间洇成团晦涩的云。
李恩希心底的疑云愈积愈厚,恰似春夜忽至的梅雨,在胸腔里涨起一片迷蒙的水泽。
往昔王棣纵马过街市,玄色大氅扫过垂杨,那昂藏身姿如青松立雪,墨色大氅被春风掀起半角,恰似惊鸿掠水。垂杨荫里的小儿女们哪见过这般风采,早躲在朱漆柱后,罗帕掩唇间眼波流转,连鬓边金步摇都因窥望得太急而轻轻颤动,廊下碎玉般的私语里,混着“陌上人如玉”的赞叹,被风卷得满庭皆是。他却连眼角都不抬,只把缰绳握得铁紧,指节泛出冷白的光,那副昂藏如鹤的模样,端的是目下无尘。可如今隔着竹帘望他,竟似被抽去了脊骨的纸鸢,连泼墨时手腕都发颤,浓墨在宣纸上洇成狰狞的团块,像极了前日她在墙角看见的、被暴雨打烂的蜀葵。哪还有半分昔日风采?
他究竟遭了什么变故?李恩希指尖捏紧裙角,藕荷色缎面被攥出细密的褶皱,恰似她此刻乱作一团的心思。廊外芭蕉叶正被骤雨打得簌簌响,她望着松风阁透出的昏黄油灯,忽觉那光晕竟似揉碎的旧梦,在雨帘里浮浮沉沉。
李恩希不禁回想起初次见到王棣时,他那目中无人的傲慢神情。那时的他,眼神中充满了自信和骄傲,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他的脚下。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语,都透露着一种高高在上的姿态。
可如今烛影里的那个人,哪还有半分当年出鞘利剑般的锋芒?李恩希望着自己映在窗纸上的影子,与阁中那人的剪影叠在一处,竟似冰裂纹般碎得支离破碎。
尤其当下他更是深居简出、闭门谢客的模样,与往昔简直判若两人。“难道是在外面闯下了什么弥天大祸?还是遭遇了什么重大的挫折打击?”李恩希暗自揣测思忖着。她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忧虑,仿佛想要透过这重重迷雾,看到事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