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四年暮春,紫宸殿的青铜兽首香炉里飘出瑞脑香,烟缕在赵佶眼前绕成纠结的环,像极了案头《契丹地理图》上蜿蜒的边界线。他捏着羊脂玉镇纸的手背上青筋微跳,镇纸边缘的蟠螭纹硌进掌心,却比不上心中那团火——既烧着燕云十六州的膏腴,也燎着辽军铁蹄叩关的恐惧。
御案上的《千里江山图》展开半幅,石青群山间的渔村野渡,此刻都成了他眼中的边城要塞。当宫人跪呈夹山传来的急报时,他正在用朱砂圈注居庸关,笔尖突然刺破宣纸,在耶律延禧已遁入夹山几字上洇开狰狞的红点。
殿外传来雨打芭蕉的碎响,他望着地图上用金线勾勒的长城,忽然觉得那些蜿蜒的金线不是国界,而是渗血的伤口。指节叩击着南京析津府的朱砂标红处,那里正是耶律淳在南京城头竖起的素白战旗,旗上天锡皇帝四字的墨痕,大概还带着新研的松烟香,却比金军的狼首旗更让他寝食难安。
朕欲......他开口时惊觉嗓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的玉笛。赵佶盯着殿外越来越密的雨帘——那雨里混着的,不知是汴河的水汽,还是燕云大地的哭声。
雨势渐急,檐角铜铃碎成一片清响。赵佶摸出袖中辽国的会同通宝,这是他私藏的钱币,背面的星月纹被他摩挲得发亮。此刻钱币边缘的齿痕硌着掌心,他忽然笑了——笑自己既想做开疆拓土的明主,又怕成了丧权辱国的昏君;笑这万里山河在掌心不过是枚铜钱的重量,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殿外惊雷炸响时,他终于在《遣童贯北伐诏》上钤下玉玺,朱印落在复汉唐故地四字上,洇开的边角像极了地图上正在扩大的战火。而那枚辽国铜钱,不知何时已滚到《千里江山图》的裂痕处,星月纹正对着画中被云雾遮蔽的燕山地脉,仿佛是上天落下的一枚书签,要在这煌煌青史里,记下某个帝王在雨夜做出的,注定改写天下的抉择。
延福宫的碧纱窗滤进碎金般的阳光,赵佶握着羊脂玉扳指的手在契丹舆图卷首停留,扳指上功成勒石的刻字被汗水浸得发暖,像块刚从火里取出的炭。殿外传来童贯的笑声,如破锣般撞在九曲桥的汉白玉栏杆上,惊起一池锦鲤扑棱着躲进假山阴影,鳞甲上的金箔曾映得龙案生辉,如今却在笑声里缩成瑟瑟发抖的光斑。
童贯踏入延福宫时,蟒纹玉带将发福的腰身勒出两道褶皱,新赐的征辽招讨使金牌在胸前晃得人眼花。他眼角的金粉还未褪尽,那是镇压方腊后大庆时涂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油光,与他捻着美髯的手指上的宝石戒指相映成趣。陛下请看,他粗大的手指戳在《契丹地图》的居庸关处,指甲缝里还沾着征方腊时的血渍凝成的黑痂,耶律淳那老儿不过是病榻上的枯骨,我大宋西军铁骑一至,管教他开城纳降如牵羊担酒!
赵佶盯着童贯袖口翻出的金线蟒纹,那纹样与金国使臣所穿的盘领左衽竟有几分相似,心中忽然泛起腻味。他摸向案头的汝窑笔洗,里面养着的绿毛龟正扒着洗沿,龟头探出时,正对着地图上幽云十六州的朱砂圈——那红点被龟甲晃得破碎,像极了去年上元节汴河上漂的万盏河灯,看似璀璨,实则一触即碎。
太师觉得......赵佶的声音被窗外蝉鸣撕成碎片,他看见童贯腰间的金错刀朝天吼刀柄上,新嵌的红宝石正对着自己的眉心,昔年神宗皇帝五路伐夏,折戟永乐城......话未说完已被打断,童贯的笑声震得梁上燕巢簌簌落土:陛下岂可比神宗朝?今时不同往日,我大宋有西军锐士,又得金人犄角,此乃天赐灭辽之机!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绫,上面复燕云者王的御笔朱批还带着墨香,何况陛下有此天命昭昭,臣定当效仿郭子仪,直取黄龙府!
传旨吧。赵佶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像挤过层层叠叠的绫罗绸缎。他提起御笔在《北伐诏》上落下宣和四年的款识,墨汁在奉天讨逆四字上洇开小团阴影。
暮色漫上殿角时,赵佶独自走到露台,望着汴河上往来的漕船。某艘船上的粮袋破了口,金黄的粟米漏进水里,引得群鱼争食。他摸出袖中辽国的乾统元宝,钱币孔洞里还系着李师师送的红丝绳,此刻被他捏得变了形。远处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惊起一群寒鸦掠过御花园的杏树,他忽然想起童贯走出殿门时,腰间玉佩上的二字被门槛磕掉了字的几划,只剩字孤零零挂在那里,像个不祥的谶语。
他转身走入殿中,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历代帝王图》上,与汉武帝、唐太宗的画像重叠又分离。案头的《北伐诏》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露出背面不知何时写上的二字——那是他今早练字时下意识写的,此刻在烛光中泛着微光,像两颗钉进宣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