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会宁府的风雪来得正紧,鹅毛大雪扑在完颜宗望(完颜斡离不)府的朱漆大门上,转瞬便积了寸许。门内暖阁里却另有一番景象——兽皮帐幔遮得严丝合缝,铜火盆里的松炭烧得噼啪作响,满室弥漫着烤羊肉的香气与浓烈的马奶酒味儿。完颜斡离不斜倚在铺着整张白额虎皮的座椅上,身上玄色锦袍敞着领口,露出里面镶金线的貂裘,左手捏着只羊腿骨,油光光的指节正轻轻叩击着膝头。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寒风卷着雪沫子扑进来,“二哥,小弟回来了!”完颜兀术声如洪钟,完颜兀术带着完颜乌察踏雪而入。兀术身上的玄貂大氅落满雪花,尚未掸去便抱拳行礼,声音里带着北疆风雪的刚硬:“皇弟兀术,拜见二哥!”他身后的完颜乌察早已吓得五体投地,在光滑的青石板上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冻得冰凉的石面上,声音都在发颤:“属下完颜乌察,叩见二太子千岁千千岁!”
完颜斡离不“嗯”了一声,羊腿骨在指间转了个圈,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完颜乌察哆嗦的肩头上:“乌察,本王让你办的差事,可办妥了?”他语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压,火盆里爆出的火星溅在虎皮上,竟似也不敢烧着那皮毛。
完颜乌察忙不迭磕头,额头在石面上蹭得通红:“托二太子洪福,属下幸不辱命!”完颜兀术见状,大步上前,从怀中取出那卷用油布包着的舆图,双手奉上:“二哥请看,此乃真定府布防图,乌察此番深入虎穴,可是立了大功!”他说话时,腰间悬着的狼牙刀柄上镶嵌的红宝石在火光下明明灭灭,映得他枣色的脸庞颇为兴奋。
完颜斡离不身旁的完颜挞懒伸手接过舆图,将图轴呈给完颜斡离不,自己则退后半步,手按在刀柄上。完颜斡离不放下羊腿骨,用一方锦帕擦了擦手,这才展开舆图。他目光如电,逐寸扫过图上朱墨标记,忽然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手挥了挥:“好,乌察立下大功,理应封赏……”他话音刚落,身旁侍立的兵卒已抬上两口贴金木箱,掀开盖子便是珠光宝气。
完颜乌察见了赏赐,笑得满脸皱纹都挤作一团,正要磕头谢恩。
坐在下首的完颜娄室忽然站起身来。他身为金军高级将领身上却只着件素色布袍,与满室的奢华格格不入。“二太子,容末将一观。”完颜娄室接过舆图,手指在图上轻轻拂过,忽然“咦”了一声,眉头紧紧蹙起,像是嗅到了什么异味的猎犬。
“此图有诈!”完颜娄室的声音不大,却如同一柄冰锥刺破了暖阁里的热雾。
完颜娄室眯起眼睛,手指在图上西北城门处一点:“二太子请看,这护城河宽度与地形图不符,且标注的粮仓竟在沼泽地带,哪有这等舆图?”
满堂顿时寂静无声,只听见铜炉里的松香噼啪爆裂。完颜乌察脸上的笑容僵住,随即血色尽褪,“扑通”一声瘫倒在地,牙齿打颤道:“不...不可能!属下亲眼见那杨再兴...”
“住口!”完颜兀术勃然大怒,腰间狼牙刀“呛啷”抽出半截,刀光映得他双眼通红,“你这狗贼!竟敢拿假图来诓骗二哥!来人,将这厮拖下去,军法处置!”他靴底重重一跺,震得地上积雪簌簌掉落。
完颜斡离不却抬手止住了他,目光依旧凝在完颜娄室脸上:“娄室,你且说来,这图如何是假?”他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问今日的烤肉滋味如何,唯有指间轻轻转动的羊腿骨,泄露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锐利。
完颜娄室指着图上一处朱笔圈注的粮仓:“二太子请看,此处标着‘存粮十万石’,却画在护城河内侧的低洼处。真定府每年汛期护城河必涨,哪有将粮仓设在那般地势的道理?”他又翻过图轴,指着背面一处淡墨批注,“再看这兵力部署,马军营地竟画在箭楼死角,若敌军来攻,岂不是自缚手脚?这分明是故意露出的破绽!”
火盆里的松炭忽然爆出一串火星,溅在完颜乌察面前的石板上,烫得他缩了缩脖子。他瘫在地上,面如死灰,嘴里不停反复念叨:“冤枉……属下被那王棣骗了……”
完颜兀术气得脸色铁青,一拳砸在身旁的木柱上,木屑纷飞:“好个王棣!竟敢使诈。”
完颜斡离不却缓缓放下舆图,端起案上的马奶酒呷了一口,酒液顺着嘴角流下,在貂裘上凝成细小的冰珠。“罢了,”他摆摆手,目光扫过抖如筛糠的完颜乌察,“他也是被人算计,二十军棍,让他长长记性。”
“谢二太子不杀之恩!谢二太子!”完颜乌察如蒙大赦,被亲兵拖下去时,额头在石板上磕出一路血印。
暖阁里一时寂静无声,唯有风雪拍打着窗棂的声响。完颜斡离不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在帐幔间回荡,带着几分玩味:“真定府的王棣……”他抬眼望向窗外肆虐的风雪,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仿佛透过漫天飞雪,看到了千里之外那个银袍青年的身影,“有意思,当真是有意思。本王倒是很想会会这位使得好计的宋人。”
他话音刚落,一阵狂风卷着雪沫子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跳,将他脸上的影子扯得又细又长,恰似府外猎猎作响的女真旌旗,在这北地风雪中,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肃杀与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