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铜鹤香炉里只余半炉冷灰,往日里缭绕殿宇的龙涎香早已换作廉价的柏枝,烟气在残灯映照下歪歪扭扭,恰似赵佶此刻七上八下的心绪。他披着件半旧的明黄锦袍,袍角上绣着的海水江崖纹已被手指摩挲得褪了金线,案头摊开的《千里江山图》卷角被烛火燎出个焦痕,青绿山水间那座虚构的琼楼玉宇,在摇曳灯影下竟显得摇摇欲坠。
大家,三更天了。贴身内侍梁师成捧着参汤进来,见皇帝正对着一幅汴京地图发呆,手指在黄河渡口处反复划过,地图边缘的丝绸已被捻得发毛。赵佶头也不抬,只盯着地图上用朱砂圈出的开封城,那圆圈歪歪扭扭,倒像是给城池画了道索命符咒。案角放着枚羊脂玉印,印文开封牧印四个字尚带着新刻的刀痕,玉质里隐隐透出的血丝纹路,在烛火下宛如未凝的鲜血。
太子...可曾读过《尚书》里的典故?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压抑的颤抖,指甲在地图上的燕山府三字处掐出个月牙印——那里已被金军攻破的消息,此刻正像根毒刺扎在他心头。窗外响起更夫梆子声,梆声隔着雨幕传来,竟似丧钟般一下下敲在殿心。
梁师成将参汤推近些,见御案上还压着两道未发的诏书:一道写着太子赵桓权知开封牧,另一道草稿上罪己诏三字已被涂得模糊,墨迹下隐约可见巡幸东南四字,纸角沾着块暗黄的茶渍,恰似仓皇出逃时溅上的泥点。赵佶忽然抓起那方开封牧印,玉印触手冰凉,竟让他打了个寒噤。这印他已摩挲了半夜,印纽上雕的辟邪兽双眼本是嵌着红宝石,此刻却被他抠了下来,露出两个黑洞洞的窟窿,倒像是在嘲笑他这招移花接木的伎俩。
若立太子监国...他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御座后那幅《瑞鹤图》,画上二十只仙鹤原本姿态各异,此刻在他眼中却都化作金军的旌旗,正从画中展翅飞出。案头镇纸是块太湖石,石上天然孔洞原被他用来插放珠翠,如今空空如也,倒像是无数张口在无声呐喊。
殿外忽然起了狂风,吹得檐角铁马叮咚作响,那声音初时细碎,渐而急促,竟似万马奔腾前的前奏。赵佶猛地站起身,明黄锦袍扫过案几,将那叠诏书扫落在地。传旨!他声音陡然拔高,却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太子赵桓...着即领开封牧,总领京畿防务!说这话时,他袖口滑落,露出腕上一道新勒的红痕——那是昨夜攥着传国玉玺时,被玺绳勒出的印子,此刻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红。
梁师成弯腰去拾诏书,瞥见最底下那封用快马递来的军报,斡离不兵临黄河六字用朱笔圈了又圈,墨迹透过黄绢,在金砖上投下狰狞的影子。赵佶背着手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窗棂,冷雨夹着雪籽扑在他脸上,他却浑然不觉,只望着宫墙外沉沉的夜色。远处汴河码头方向,隐约有黑影在晃动——那是他早已备好的二十艘楼船,船舷上蒙着的油布在风雨中猎猎作响。
御案上那方开封牧印被遗忘在烛光里,羊脂玉的光泽渐渐转冷,印文上的朱砂印泥尚未干透,却已被从窗缝钻入的冷风吹出裂纹,宛如一道无法弥合的裂痕,横亘在这风雨飘摇的王朝与仓皇失措的帝王之间。而赵佶藏在袖中的手,正紧紧攥着一枚刻着东南行在的象牙腰牌,牌角被他磨得光滑,恰似他此刻唯一清晰的念头——待太子接过监国印绶,这九重宫阙便如一副甩脱的枷锁,他自可顺着汴河,逃往那烟柳繁华的江南去也。
宣和殿的鎏金铜鹤香炉里,此刻燃的竟是寻常百姓家用的艾草香,那苦涩烟气缭绕上升,将殿中悬挂的《听琴图》绢本都熏得泛黄。赵佶斜倚在御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案头那方天下一人的花押印盒敞着盖,里面的朱砂干涸结块,倒像是凝结的血痂。
大家,太子殿下已在殿外候着了。内侍梁师成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偷眼瞧去,见皇帝正对着一面菱花铜镜发呆。镜中那人穿着半旧的赭黄罗袍,领口处金线绣的盘龙纹已被手指捻得模糊,鬓边竟添了几缕银丝,在殿角残烛映照下,宛如雪落青丝。赵佶忽然抬手,用象牙篦子将一缕白发别到耳后,篦齿划过头皮时,竟带下几片细碎的皮屑,簌簌落在明黄袍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