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赵桓沉吟良久后,终是准了李纲所请,下旨命马步军都指挥使率京畿禁军十万,会同种师中所部秦凤军三万,一同“护送”金军北归。他说到“护送”二字时,语气微顿,手指轻轻摩挲着御案上的羊脂玉镇纸,烛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映得脸色忽青忽白。
旨意到时,李纲正在城楼上调拨防务,听得内侍宣旨,见旨意中虽未明言追击,却着令大军“紧随其后,不得疏虞”,心下暗道:“官家终是听了半分忠言。”当下亲自点选精锐,又见种师中已整军待发,三万西军甲胄鲜明,在晨雪中如铁壁铜墙一般。
十万禁军开拔时,汴梁城外旌旗蔽日,金盔银甲在残雪反射下熠熠生辉。种师中立马阵前,左手按着腰间雕翎箭囊,右手紧握马槊,对身旁偏将道:“李相公之计,与兄长之意暗合,看似礼送,实则暗藏杀机。我等且看金人渡河时,可有破绽可寻。”说罢马鞭一扬,三万秦凤军如黑云般紧随十万禁军之后,沿着金军退去的官道徐徐北上。
不意大军行至黄河南岸,距渡口尚有二十里时,忽有快马自东京方向疾驰而来,马上亲军都尉高声传旨,命大军暂驻。种师中勒住坐骑,只见那内侍面色凝重,手中捧着一卷黄绢,喝道:“官家有旨,着马步军都指挥使并种师中将军听宣!”
此时寒风卷着冰粒,打得甲叶叮当作响。众将簇拥下,内侍展开圣旨,声音却微微发颤:“……金人既已请和,当示以诚信,前番‘护送’之令,着改为‘约束部伍,不得轻启边衅’。特遣知枢密院事吴敏、中书侍郎唐恪、签书枢密院事耿南仲,持节至黄河渡口,凡大军所至,不得越过所立大旗,违令者,立斩不赦!”
原来赵桓虽准李纲所请,但又觉得此事关乎重大,还需召集宰执们共议,于是传旨召吴敏、唐恪、耿南仲,李邦彦,白时中等入殿。其时殿外风雪更紧,知枢密院事吴敏裹着紫貂斗篷入内,胡须上尚挂着几点冰晶,一见赵桓便奏道:“官家,金人既已退师,正该以和为贵。若遣大军‘护送’,显是不信任金军,万一惹恼了胡骑,再生战端,如何是好?”
中书侍郎唐恪接口道:“吴公所言极是。昔年澶渊之盟,我朝许以岁币,方得百年安宁。今种师道、李纲诸公力主追击,实乃轻启战端。金人虽退,然战力未损,我军若追击不成,反被其乘虚反噬,开封危矣!”他说话时,手指紧张地绞着腰间玉带,眼中满是惶恐之色。
最是老谋深算的签书枢密院事耿南仲此时抚着三绺长须,缓缓道:“官家,臣闻古语有云:‘穷寇莫追’。金人此番退兵,已示和好之意,我朝正该顺水推舟,许以金帛,使其安然北返。若派大军尾随,名为护送,实为监视,徒增嫌隙。依臣之见,不惟不应追击,更须明谕诸将,不得轻举妄动。”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袍袖下的手指暗暗捏着一串佛珠,似在祈求平安。
赵桓本就生性优柔,听了三人之言,又见他们神色惶急,先前被李纲激起的些许血性登时冷却下去。他望着殿外被狂风卷得乱舞的雪花,喃喃道:“卿等所言,亦有道理。只是……只是种师道已遣种师中率军尾随,若不追击,又何必多此一举?”
耿南仲踏前一步,低声道:“陛下,可教大军‘护送’至黄河岸边,便即止步。臣有一策,可在黄河渡口立一大旗,严令诸军不得绕过此旗,违者立斩!如此既全了‘护送’的体面,又断了诸将追击的念头,金人见我无加害之意,自会安心渡河。”他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张黄绢,上面已拟好了禁令草稿,文字峻切,赫然写着“敢有绕旗追击者,军法从事”。
赵桓接过黄绢,看也不看便递给内侍:“准奏。着卿等三人即刻前往黄河渡口,监督立旗事宜,务要令行禁止!”他语气斩钉截铁,显然已被投降派说动。
种师中听到内侍所言“不得越过所立大旗”八字,猛地勒得坐骑人立而起,铁手套攥得马缰咯吱作响:“这……这是何意?”话音未落,只见前方尘头起处,数骑官轿在亲兵护卫下匆匆赶来,正是吴敏、唐恪、耿南仲三人。耿南仲年事已高,在轿中咳嗽数声,由亲随搀扶着下轿,手中竟执着一面杏黄旗,旗上用朱笔写着“各军止于此地”六个大字。
“种将军稍安勿躁,”吴敏紫袍玉带,脸上却带着一丝诡谲笑意,“圣上天仁,念及南北生灵,不欲再起战端。你看这黄河冰封初解,金人渡河不易,我军若再追击,岂不显得全无大国气度?”说罢竟亲自指挥兵丁,在渡口南岸最高处竖起那面杏黄旗,旗杆入土三尺,旗下又列了十名刀斧手,个个横刀立马,杀气腾腾。
种师中气得脸色铁青,按在马槊上的手青筋暴起,转头望向身后的秦凤军——但见数万儿郎眼巴巴望着渡口方向,那里金军后队正乱糟糟地在冰面上渡河,数十艘渡船来回穿梭,队伍首尾不接,正是击敌半渡的天赐良机!他再看那面杏黄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恰似一根毒刺扎在眼上,不由得“呛啷”一声拔出佩剑,剑身映着他怒火中烧的眼睛:“吴敏、唐恪、耿南仲!你等误国奸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