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邦昌深吸一口气,目光先落在廊角那几个面带喜色的身影上,朗声道:“王时雍,权知枢密院事,兼领尚书省!”
话音刚落,却见王时雍原本捋着山羊胡的手猛地一顿,耷拉的眼皮瞬间抬得老高,那双平日里总透着几分狡黠的眼睛,此刻亮得像燃了火。他忙往前凑了两步,撩起朝服下摆,躬身叩首,动作竟比平日里利落了数倍,口中朗声道:“臣王时雍,谢大人恩典!定当竭尽所能,助大人安定汴京!”说罢抬头时,嘴角那抹得意再也藏不住,连颔下的胡须都跟着颤了颤,仿佛眼前已是功名利禄滚滚而来。
张邦昌微微颔首,又道:“吴幵,同知枢密院事!”
吴幵闻言,搓着双手的动作猛地停了,脸上的褶子挤成一团笑,忙不迭跟着躬身,声音里的兴奋比王时雍更甚,几乎带着点颤音:“臣吴幵谢令!臣必与王大人同心,不负大人所托!”他起身时,还偷偷瞥了眼旁边的莫俦,眼神里满是“果然如此”的默契,手又不自觉地搓了起来,像是已经摸到了尚书省的印信。
“莫俦,权签书枢密院事!”
这道命令落下,莫俦原本只是轻点的头,瞬间变成了深深的叩首,连额角都碰到了青砖上的雪水。他起身时,脸色虽仍带着几分惯有的沉稳,眼底却闪着算计的光,目光飞快地扫过皇城方向,又朝张邦昌躬身道:“臣莫俦领命!定当为大人分忧!”那语气里的恭敬,掩不住藏在暗处的雀跃——方才他还在琢磨着“佐命之功”该如何兑现,此刻便得了实职,怎不叫他心花怒放?
廊下百官见此情景,皆是一片沉默。群臣望着那三人躬身谢恩的背影,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混在风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满是颓丧。几个年轻官员垂下眼,盯着地上的雪水洼,里面映着自己通红的眼眶,谁也没敢多言——这乱世之中,他们纵有满腔愤懑,也只能压在心底。
张邦昌似是没瞧见百官的颓色,又接着道:“吕好问,权领门下省;徐秉哲,权领中书省。”
这两道命令落下,廊中又是一阵动静。吕好问站在百官中段,身着青色朝服,面色本就凝重,此刻闻言,只是缓缓上前一步,躬身叩首,声音平静无波:“臣吕好问领命。”他起身时,目光扫过王时雍三人的得意嘴脸,又望向廊外漫天的黑雪,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有无奈,又有几分沉重。徐秉哲则站在一旁,身材微胖,朝服领口沾了些雪,闻言也只是躬身谢恩,动作沉稳,却不见半分喜色,仿佛接下的不是官印,而是一副千斤重担。
风又紧了几分,卷着雪沫子打在宫灯上,“啪”的一声轻响,灯笼晃得更厉害了,昏黄的光映在百官脸上,一半是王时雍等人的喜色,一半是心怀大宋之流的悲戚,竟比巷中的血腥气更让人心里发寒。张邦昌看着众人谢恩完毕,又抬手按了按头上的幞头,目光再次投向巷口的方向——那里的风仍在狂吼,像是还在为吴革的冤死呜咽,却终究挡不住这朝堂之上的人事更迭,挡不住这大宋江山的风雨飘摇。
风势又紧了几分,卷着雪沫子“呼呼”撞在廊柱上,宫灯晃得愈发厉害,昏黄的光在青砖地上扫过,将百官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极了这乱世里颠沛的命数。张邦昌抬手又按了按幞头,指腹蹭过幞头边缘凝结的薄霜,那点凉意顺着指尖窜进心口,却让他的神色更添了几分冷硬。他袍角被风掀起,绯色公服上沾的雪沫子簌簌往下掉,落在青砖上融成一小滩水,很快又被新的雪粒盖住,只留下浅浅的湿痕。
“诸卿且听好了。”张邦昌的声音比先前更沉,像是掺了廊外的冰雪,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错辨的力道,瞬间压下了风的呼啸与百官间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近来朝廷多故,金人破城、二帝被俘,朝野上下早已乱了章法——百官失其守,诸司废其能,再这么乱下去,汴京便是座空壳子,迟早要被风雪吞了去!”
他说到“二帝被俘”时,目光扫过廊下,见几个老臣悄悄垂了眼,鬓边的雪混着霜,连肩膀都垮了几分;而王时雍、吴幵之流,却只是捋着胡须或搓着手,眼底那点得意竟未减分毫。张邦昌心头暗哼一声,却没停话头,接着朗声道:“自今日起,各部院须即刻归位,各司其职!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凡公文流转、差事督办,皆依《宋刑统》旧制而行,不得有半分懈怠;大理寺断案、太常寺典仪、太仆寺掌马,凡旧日章程,一概恢复!”
话音落时,廊下有了些微动静。吴幵搓手的动作顿了顿,忙往前凑了半步,脸上的褶子堆得更欢,仿佛已经看见户部的账簿在眼前铺开;莫俦则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兵部方向,眼底的算计又深了几分——他知道这“恢复旧制”里,藏着多少可乘之机。唯有吕好问仍立在原地,青色朝服上的雪没掸,只是抬手拢了拢衣襟,目光落在廊外漫天风雪里,眉头拧得更紧,仿佛在琢磨这“旧制”在如今的乱世里,到底能撑得住几日。
张邦昌没理会众人神色,话锋一转,目光陡然投向廊尾那几个身着墨绿色官服的人——那是御史台的官员。“还有御史台!”他声音提了几分,带着几分威慑,“尔等身为言官,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凡各部院推诿塞责、贪赃枉法者,凡官员擅离职守、妄议朝政者,一概监察上报,若有半点徇私,休怪本府不念旧情!”
被他目光扫到的御史台官员,皆下意识地挺直了身子,手按在腰间鱼袋上,指节微微泛白。其中一个年轻御史,鬓边还沾着雪,眼眶微红,先前垂着头不敢言语,此刻被张邦昌盯着,竟忍不住抬了抬头,却在触及张邦昌冷硬的眼神时,又慌忙垂下,只盯着地上的雪水洼——那洼水里映着宫灯的光,忽明忽暗,像极了他此刻七上八下的心。
吕好问站在人群中,握着朝笏的手攥得更紧,指腹蹭过朝笏上冰凉的玉纹,硌得掌心发疼。他望着张邦昌那张绷得紧紧的脸,又看了看王时雍等人满脸的喜色,嘴唇动了动,想说这乱世之中,仅凭“恢复旧制”怕是难挽狂澜,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知道此刻多说无益,只会惹来祸端。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他的朝服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那点寒意透过衣料渗进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连带着心头的颓丧,也更重了几分。
宫灯又晃了一下,“啪”的一声,灯罩上积的雪掉了些下来,落在青砖上碎成细粒。张邦昌看着廊下或喜或忧、或恭或疑的百官,缓缓抬手压了压,沉声道:“此令既出,三日之内,若有部院仍未归位者,以渎职论罪!诸卿,都听明白了?”
风裹着雪沫子又猛刮了一阵,宫灯“吱呀”晃得几乎要从廊檐下脱开,昏黄的光在青砖上扫过,将百官或僵或垂的影子搅得愈发乱。张邦昌话音落了半晌,廊下竟静得只闻风雪声,连王时雍先前捋须的动作都顿了,唯有吴幵的手还下意识地搓着,指尖沾的雪粒融成水,在朝服下摆蹭出浅痕。
廊下风雪仍未歇,宫灯在风里晃得愈发急促,昏黄的光将百官躬身应诺的影子叠在青砖上,又被风卷得支离破碎。张邦昌抬手拢了拢绯色公服的衣襟,霜雪落在他袖口,很快融成一片湿冷,他没再多言,转身往殿内走,靴底踩过积雪覆盖的台阶,发出“咯吱”一声轻响,像是在这死寂的皇城深处,敲出一点微弱的回响。
往后议事,张邦昌总在偏殿落脚。殿内只点着两盏青釉油灯,光色昏沉,映得案上公文边角泛着旧黄。每当百官按旧日礼数躬身奏事,他必先抬手虚扶,声音里没有半分僭越的矜贵,只道:“诸卿不必拘礼,有事便说与予听。”那声“予”说得轻,却带着刻意的克制——案头常放着他刚写就的手诏,朱笔落在宣纸上,字迹遒劲,末尾却只署“手书”二字,绝无半分“朕”的痕迹。有次内侍捧着鎏金御玺上前,想请他盖印定夺,他却皱紧眉头,挥手让内侍退下,指尖在御玺的龙纹玉壁上蹭过,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窜上心口,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终究还是没碰。他心里清楚,这乱世里的权柄如履薄冰,多一分僭越,便多一分烧身的火。
偏是王时雍总爱往这“火”上凑。这日议完粮秣诸事,百官尚未退去,王时雍揣着户部账簿,一进殿便躬身到底,山羊胡垂在胸前,声音里满是刻意的谄媚:“臣启陛下,户部昨日清点西仓,尚存糙米三万石、粟米五千石,可支汴京军民半月之用,特来奏请陛下定夺……”
“住口!”
王时雍话没说完,张邦昌已猛地放下手中笔,墨汁在宣纸上晕开一团黑渍,像块洗不掉的污痕。张邦昌脸色沉得能滴出水,语气里带着几分压不住的严厉:“王大人,你是老糊涂了?予虽暂掌汴京诸事,却非天子!‘陛下’二字,也是你能随口称的?”
王时雍被斥得身子一僵,连忙直起身,脸上的笑僵了半截,却又很快堆起更深的谄媚,躬身道:“是是是,臣失言!臣该称大人……只是大人掌汴京安危,护万民周全,与陛下无异,臣一时口误,还望大人恕罪。”他说着,偷偷抬眼瞥了张邦昌一眼,见对方脸色仍沉,便忙将账簿双手奉上,指尖却悄悄攥紧——他巴不得张邦昌早些认下“陛下”的称呼,自己这“佐命之臣”的名分,才能更稳当。
过了两日,王时雍又拉着吴幵、莫俦,堵在紫宸殿外见张邦昌。彼时晨光透过雪粒洒下来,映得殿前盘龙柱上的龙纹愈发黯淡,阶下积雪没到靴面,踩上去簌簌作响。王时雍指着紧闭的殿门,语气急切:“大人,如今汴京稍定,可朝野仍有流言,说大人无正殿之尊,恐难服众!紫宸殿乃天子正殿,垂拱殿为日常理政之所,大人当移居其中,坐正殿、理朝政,方能安人心、镇流言啊!”
吴幵在旁搓着手附和,褶子堆满脸颊:“王大人所言极是!大人居正殿,便是向天下昭示汴京有主,金人见了,也不敢轻易再犯……”
莫俦也点头,目光扫过紫宸殿的鎏金匾额,眼底闪着算计的光:“大人,此举乃万全之策,可解流言之困,还望大人三思。”
三人话音刚落,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沉喝:“不可!”
张邦昌转头,见吕好问从廊下走来,青色朝服上沾着雪沫,连鬓角都凝着霜。吕好问上前一步,对着张邦昌躬身,神色凝重却语气坚定:“大人,二帝被俘未归,紫宸、垂拱二殿乃天子之居,至今空置,便是为二帝留着念想。大人若此时居之,外则招金人非议,说我大宋无君无礼;内则寒天下军民之心——他们盼的是二帝还朝,不是新主登基!流言虽有,可凭大人连日整饬吏治、赈济灾民,迟早能化解;若行此僭越之事,才是真的自毁根基,难服众啊!”
张邦昌沉默着,目光落在紫宸殿的殿门上。殿门紧闭,门缝里透出的寒意裹着陈年的檀香,飘在雪风里。他想起前日见御史台官员时的威慑,想起心怀大宋之臣的垂首叹息的颓丧,又看了看王时雍三人急切的嘴脸,还有吕好问此时眼底的恳切,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又沉又闷。他沉默了半晌,终究缓缓摇了摇头,声音低沉:“吕大人所言有理。正殿之事,往后不必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