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府当日,赵构身着铠甲——那铠甲是周显送来的御器中留存的明光铠,虽卸下了繁复的纹饰,却更显英武。他立于点将台上,目光扫过台下聚集的军民,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顺着风传到每个人耳中:“金军占我汴京,掳我君王,杀我百姓,此仇不共戴天!今日设大元帅府于相州,凡有血气之伦,愿随我北上复土者,不论出身,皆为大宋将士!”
话音落时,台下先是一阵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呐喊。人群中,一名满脸虬髯的壮汉率先挤出,他肩上扛着一柄生锈的斩马刀,刀身还带着干涸的血渍,声如洪钟:“俺叫王大牛,原是相州猎户,金军杀了俺全家,俺早想报仇!愿随殿下赴死!”说罢,“噗通”跪倒,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见血也浑然不觉。
紧接着,人群如潮水般涌动。有身披旧甲的退伍禁军,手按腰间弯刀,眼神锐利如鹰;有扛着锄头、背着弓箭的乡间壮士,虽未习过战阵,却个个腰板挺直;甚至有身着儒衫的落魄士子,怀揣策论,高声喊道:“殿下,学生虽手无缚鸡之力,却能书写檄文,号召四方义士!”
赵构命人在台下设了三张大案,分置“募兵”“纳粮”“献策”木牌。负责募兵的军校忙得不可开交,登记名册的毛笔写秃了三支,砚台磨了又添,案前的队伍从校场一直排到了城门口。每日清晨,校场便响起整齐的呼号声,新兵们跟着老禁军操练,虽动作生涩,却个个精神抖擞,手中的长矛、刀剑在晨光中闪着冷光。
不过十日,相州城外的营帐便连绵数里,青色的军帐如雨后春笋般冒出,营门前的鹿角、拒马排列得整整齐齐。每日都有各地义士赶来,有的带着数十人马来投,有的孤身一人背着干粮步行数百里,甚至有江南的商人,自发运来粮草、布匹,不求回报,只留下一句“愿殿下早日收复汴京”便匆匆离去。
这日黄昏,赵构与谋士们在帅府内查看名册,案上的竹简已堆成小山。一名军校掀帘而入,双手捧着名册,高声禀报:“启禀殿下,截至今日,入营将士已过一万,其中骑兵两千,步兵八千,另有谋士、医官、工匠百余人!”赵构闻言,放下手中的舆图——那舆图上,相州周边已密密麻麻标注了义军聚集的地点,如点点星火。他走到窗前,望着校场上仍在操练的将士,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映得铠甲、兵刃泛着暖红的光。远处,帅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似在呼应着四方赶来的热血,那一万余人的呼号声,混着马蹄声、兵器碰撞声,在相州城上空回荡,成了乱世中最振聋发聩的希望之音。
相州的呼号声犹在耳畔,赵构已率部东进,不日便抵东平。这东平城扼汶水之险,北望齐鲁,南接江淮,比之相州更显雄阔,只是城垣之上仍留着金军过境的焦痕,街边偶有流民探头,见那面“天下兵马大元帅府”的赤红帅旗迎风猎猎,眼中便又添了几分怯生生的希冀。
大军刚在城外扎营,营门处便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赵构正与谋士在中军帐内推演兵势,帐外亲卫高声禀报:“启禀殿下,高阳关路安抚使黄潜善、总管杨惟忠,率部数千来会!”
赵构起身掀帘,只见营道之上,两队人马正列队而入。前列士卒衣甲齐整,虽无战时的肃杀,却也步履沉稳;后列则多是精壮骑兵,马蹄踏在冻土上,溅起的尘土里混着些许枯草碎屑。队伍正中,两人并辔而来,一人身着青色锦袍,腰束玉带,面容白皙,颔下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黄潜善——他端坐马上,目光扫过营中林立的刀枪剑戟,嘴角虽挂着笑意,眼神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游移。
另一人则是杨惟忠,他身披一副玄铁铠甲,甲叶上还沾着沿途的风霜,左臂甲胄处有一道深可见里的划痕,显是经受过战阵。他身形魁梧,面容黝黑,下颌留着短须,双手按在马鞍前的剑柄上,目光如鹰隼般掠过营中景象,落在赵构身上时,才微微颔首,透出几分武将的沉稳。
待两人到帐前下马,黄潜善抢步上前,躬身便拜,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刻意拿捏的恭谨:“臣黄潜善,幸得殿下在此举义,高阳关军民日夜期盼,今日终能率部来投,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说罢,他抬头时,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赵构腰间那枚先帝遗留的白玉带钩,眼神微闪,随即又低下头去,笑容愈发谦和。
杨惟忠则随后上前,双手抱拳,动作干脆利落,声音洪亮如钟:“末将杨惟忠,奉高阳关路军令,率部护粮助战。殿下帐下若需驱驰,末将与麾下儿郎,刀山火海亦不辞!”他说话时,腰间佩剑的剑穗随风微动,剑鞘上的铜饰虽已磨损,却透着一股久经沙场的沉凝。
赵构抬手虚扶,目光在两人脸上一掠,心中已自有数。他知黄潜善久在地方任职,精于吏治,却素来主张对金“暂避锋芒”;而杨惟忠出身行伍,曾在西北与西夏作战,是员能战的宿将,只是素来少言,多以军令行事。
“二位远道而来,辛苦至极。”赵构声音平和,“如今汴京未复,二帝蒙尘,正需诸位同心协力。帐内已备下热茶,且随我入帐议事。”
入帐后,黄潜善果然率先开口,话锋却绕开了北上复土的急务,反而提及“当前军弱民疲,金军势盛,不如先据东平、徐州之险,休养生息,再图后举”,言语间句句不离“稳妥”二字,隐然透着妥协之意。杨惟忠则多是静听,偶尔开口,也只言“粮草已运至营后,可支三月;麾下骑兵可随时调遣,愿为先锋探查金军动向”,句句皆务实战。
赵构听着两人言语,心中已然明了。黄潜善虽主和,却熟稔朝堂与地方的联结,能为大军筹措粮草、稳定后方;杨惟忠虽少言,却能带兵打仗,是军中难得的悍将。当下乱世,既要有人稳住后方、统筹庶务,也要有人领兵前驱、浴血奋战。
议事过半,帐外传来营中士卒操练的呼号声,黄潜善顺势起身,拱手道:“殿下雄才,聚天下义士于麾下,实乃大宋之幸。臣不才,愿为殿下打理后方庶务,让殿下无粮草之忧;杨总管勇冠三军,可掌军中先锋,如此内外相济,大事可成。”
杨惟忠亦起身抱拳道:“末将听凭殿下调遣!”
赵构颔首,目光扫过帐外飘扬的帅旗,沉声道:“既如此,便以黄潜善为帅府参谋,掌粮草、民政;杨惟忠为先锋统制,率部驻守东平北门,防备金军来袭。”
自此,黄潜善便与此前已在帐下的汪伯彦一同,成了赵构倚重的谋主。两人皆主“暂避金军锋芒,徐图恢复”,虽与帐中诸多力主北伐的义士意见相左,却因深谙政务、能稳后方,渐渐成了赵构决策时最为倚重的臂膀。而杨惟忠则率部驻守北门,每日操练士卒,营中刀枪碰撞之声,与校场上传来的呼号声交织在一起,成了东平城中,既沉凝又带着几分复杂的声响。
东平城外的操练声尚未远逝,因金军南逼的消息渐紧,赵构已率“天下兵马大元帅府”部众退守济州。这济州城临汶水南岸,城郭虽不及东平雄阔,却因水路便利,成了南北义军汇聚的天然枢纽。城墙上斑驳的箭痕里还嵌着半片生锈的箭镞,街边酒肆的幌子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偶有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擦肩而过,腰间多别着短刀,眼中满是对乱世的警惕,见了那面赤红帅旗,才稍稍松了神色。
大军刚在城南旧粮仓改建的营寨扎稳,营门的鹿角还未完全排好,便有亲卫飞步闯入中军帐,单膝跪地禀报:“启禀殿下!东道副总管朱胜非大人、宣抚司统制官韩世忠将军、侍卫马军都虞候刘光世将军,各率部众前来投奔,已在营外候命!”
赵构正与黄潜善、汪伯彦商议粮草调度,闻言当即起身,掀帘出帐。只见营外官道上,三队人马绵延数里,旌旗错落,虽风尘仆仆,却各有气象。
最靠前的一队,士卒皆着青色号服,步伐齐整却不张扬,队伍前方,一人骑着匹白马,身着月白锦袍,外罩一件素色披风,腰间悬着一柄镶玉短笛——正是朱胜非。他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文人特有的沉静,颔下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见赵构出帐,翻身下马时动作从容,袍角扫过地上的碎石,竟未沾半点尘土。他快步上前,拱手行礼,声音清亮却不张扬:“臣朱胜非,忝为东道副总管,闻殿下在此举义,率地方军民共守济州要道,今日特来归附,愿为殿下筹谋调度,稳定后方。”说罢,他抬手递上一卷文书,正是济州周边州县的户籍、粮草账簿,卷面用桑皮纸仔细包裹,墨迹工整,显是早有准备。
中间一队人马则截然不同,皆是精壮骑兵,胯下战马嘶鸣不已,马背上的士卒个个腰悬环首刀,肩扛长矛,甲胄上还沾着沿途的泥点与草屑,透着一股刚从战阵赶来的悍勇之气。队伍最前,一名身材魁梧的汉子翻身下马,他头戴亮银盔,身披乌金铠甲,铠甲肩甲处嵌着一块磨得光滑的兽骨护心镜,脸上几道浅浅的刀疤从眉骨延伸至下颌,更添几分凌厉。此人正是韩世忠,他大步流星走向赵构,脚步声震得地面微颤,抱拳行礼时,手臂上的肌肉将甲胄撑得紧绷:“末将韩世忠,率宣抚司麾下三千轻骑,从淮东一路杀来!金军在楚州烧杀掳掠,末将已斩其先锋百人,今日特来投奔殿下,只求能跟着殿下北上,直捣黄龙,救回二帝!”他说话时,腰间的箭囊晃了晃,露出几支羽箭,箭杆上还留着暗红的血渍,眼神如烈火般灼灼,透着武将的桀骜与赤诚。
最后一队人马,则是清一色的马军,马匹皆为高头大马,毛色油亮,马身覆着薄甲,骑兵们手持长枪,枪尖斜指地面,阵列规整如刀切。队伍前方,刘光世身着一副镔铁连环甲,甲叶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身形挺拔,面容方正,下颌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却梳理得一丝不苟。他骑马行至赵构面前,动作沉稳地翻身下马,双手抱拳,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末将刘光世,奉侍卫马军司军令,率五千马军护粮来援。殿下帐下若需驰骋疆场,末将麾下儿郎,皆是能冲善突的精锐,愿为殿下前驱!”他说话时,目光扫过营中操练的士卒,眼神中带着武将对兵力的审视,随即又落回赵构身上,透着几分恭谨。
赵构上前两步,抬手虚扶三人:“三位远道而来,雪中送炭,实乃大宋之幸!济州虽小,却因诸位到来,便有了复土的底气。”他目光依次扫过朱胜非手中的账簿、韩世忠甲胄上的刀痕、刘光世麾下整齐的马阵,心中了然——朱胜非精通民政,可掌济州政务;韩世忠悍勇善战,是冲锋陷阵的猛将;刘光世麾下马军精锐,能镇住济州防务。
朱胜非顺势将账簿呈上,语气恳切:“殿下,济州周边州县的粮草、民壮名册皆在此处,臣已命人清点妥当,可随时调拨,供大军支用。”韩世忠则拍了拍腰间的佩刀,朗声道:“殿下若要练兵,末将愿带麾下儿郎做个表率,让新兵们瞧瞧,对付金狗该用什么手段!”刘光世亦沉声补充:“末将已命人将粮草运至营后粮仓,马军也已在城西扎营,随时听候调遣。”
赵构颔首,指着帐内:“三位一路劳顿,帐中已备下热茶,且随我入帐,共商复土大计。”三人闻言,依次随赵构步入中军帐,帐外的阳光透过帘隙,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与营中操练的呼号、战马的嘶鸣交织在一起,让这座饱经战火的济州城,渐渐透出几分重整河山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