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潜善见赵构如此表态,心中暗喜,却故作公允道:“官家圣明。不过依臣之见,河北招抚司之事不妨暂先搁置,张所尚未离京,不如先命他暂缓北上,待查明馆陶县之事后再做定夺。一来可安抚地方百姓,二来也能避免招抚司再生事端,官家以为如何?”
汪伯彦立刻附和:“黄右仆射所言甚是!暂缓张所北上,既能稳河北局势,也能让张所有时间自省,实乃两全之策。”
殿内附和之声再起,李纲环视四周,却见往日支持他的几位老臣要么低头不语,要么面露难色——他们皆知黄潜善如今深得赵构信任,此刻若贸然支持李纲,恐引火烧身。李纲握紧笏板,掌心中“复土”二字的刻痕硌得生疼,那痛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口,比昨夜的寒风更刺骨。
他知道,黄潜善这一招看似“暂缓”,实则是要断了河北招抚司的根基。张所一日不离京,河北的义士便一日无主心骨,金人便可趁机南下;而拖延时日越长,黄潜善便有越多机会编造罪名,彻底扳倒张所,届时河北招抚司便会名存实亡,他苦心经营的北伐筹备,也将就此崩塌。
赵构见群臣多支持黄潜善,便点了点头:“既如此,便依黄右仆射所言,命张所暂留京城,待查明馆陶县之事后再议北上。李相公,门下省查验奏折之事,便交由你负责,务必尽快给朕一个答复。”
“臣……遵旨。”李纲躬身行礼,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他抬起头时,正撞见黄潜善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中带着几分得意与挑衅,像一根细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早朝散去,文武百官纷纷离去,黄潜善与汪伯彦并肩走在前面,谈笑风生,偶尔回头看一眼李纲,眼神中的轻蔑毫不掩饰。李纲独自站在大殿之上,晨光透过殿门洒在他身上,却暖不透他心中的寒意。他望着赵构离去的背影,想起半月前官家指尖按在黄河墨线上的坚定,想起卫兵甲胄上闪耀的希望之光,只觉得那些画面如同昨日幻梦,如今已被黄潜善的阴谋与赵构的妥协击得粉碎。
不多时,陈默快步走来,脸色凝重:“相公,张所大人已在政事堂外等候,他听说张益谦弹劾之事,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非要亲自来向您问个明白。”
李纲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苦涩,整理了一下朝服,沉声道:“带他进来吧。此事与他无关,是黄潜善要借他来断我大宋的复土之路——我绝不会让他们得逞。”
他迈步走出大殿,殿外的梧桐叶又落了几片,正好落在他的袍角上。秋风卷起落叶,打在金砖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竟似在为这摇摇欲坠的大宋江山,发出一声无力的叹息。
政事堂的烛火已燃至夜半,烛泪顺着铜制烛台蜿蜒而下,在青砖上凝成暗红的痕迹,恰似李纲心头难以愈合的血痂。他刚将门下省核验的奏折摊开,指尖触到张益谦那份所谓“馆陶县急报”时,忽闻殿外传来急促的靴声,陈默掀帘而入,脸色比殿外的夜色还要沉:“相公,内侍省急旨!官家命王棣将军即日自襄阳北上,渡黄河击金,且……且不许延误!”
“什么?”李纲猛地起身,手中狼毫“啪”地坠在案上,墨汁溅在“复土”二字的奏疏上,将那两个字染得模糊。他踉跄着扶住书案,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襄阳粮草尚未集齐,王棣麾下‘敢战士’多是新募之兵,连甲胄都未配齐,此刻北上,与驱羊入虎口何异?”
话音未落,内侍已捧着明黄圣旨踏入殿内,尖细的嗓音在烛火中晃成冷芒:“李相公接旨吧。官家口谕,金军已在黄河对岸屯兵,若再拖延,恐河北不保,王棣将军素有勇名,当速领军迎敌,不得有误。”
李纲望着那卷圣旨,绢面上金线绣的龙纹在烛火下扭曲,竟似张牙舞爪的凶兽。他深吸一口气,屈膝接旨时,膝盖撞在砖缝里的烛泪上,冰凉的触感顺着骨缝蔓延至心口:“臣……有本启奏!王棣将军虽勇,然兵未练熟、粮未备足,仓促北上必遭大败。官家若信臣,当再给三月时日,待粮草到齐、兵士练熟,再与金军决战不迟!”
内侍却只是摇头,袖中拂尘扫过案上奏折:“相公莫要多言,官家心意已决,若再阻拦,恐有抗旨之嫌。”说罢转身便走,靴底碾过地上的墨痕,将那片乌黑踩得支离破碎。
李纲望着内侍离去的背影,忽觉喉间泛起腥甜。他抓起案上的奏疏,大步流星冲出政事堂,夜色中披风猎猎如旗,竟将廊下的烛火都吹得摇曳不定。宫门外的石狮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望着紧闭的东华门,手中奏疏上“保王棣、固河北”的字迹被夜露浸得发潮,却仍死死攥着,仿佛那是支撑大宋的最后一根梁柱。
次日早朝,李纲未等内侍宣诏,便率先出列,手中奏疏高举过顶,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官家!王棣将军不可仓促北上!襄阳至黄河三百余里,沿途多是金军游骑,且其麾下将士多为新募,连弓马都未娴熟,此刻渡河,无异于自投罗网!臣恳请官家收回成命,待粮草、军备齐备,再图北伐!”
赵构坐在龙椅上,目光掠过李纲,却未作声,反而转向身侧的黄潜善:“黄右相公以为如何?”
黄潜善出列,手中玉扳指在晨光下泛着油光:“官家,李相公此言差矣。王棣乃王荆公之后,素有‘万人敌’之名,先前曾单骑斩曹成、义收杨再兴,金军南下时固守太原城挡住金军第一次南征的西路军,何等勇武?如今金军虽强,却也挡不住王将军的虎头湛金枪。若再拖延,恐金军渡河南下,届时我大宋便再无退路了!”
汪伯彦亦随之附和:“官家,黄右相公所言极是。王棣将军麾下尚有杨再兴等猛将,虽兵士新募,却也皆是河北义士,斗志昂扬。趁金军立足未稳,正好一举破之,若再等下去,恐夜长梦多。”
李纲气得浑身发抖,上前一步道:“官家!黄、汪二卿只知空谈勇武,却不知兵法‘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王棣将军昨日送来急报,襄阳粮库仅存十日之粮,甲胄不足三成,连床子弩都只有五架,如何与金军的铁浮屠抗衡?臣愿以左仆射之职担保,再给三月,必能让王棣将军兵强马壮,届时北上,定能收复失地!”
赵构眉头紧锁,手指在龙椅扶手上轻轻敲击,良久才道:“李相公,朕知你苦心,然金军已在黄河对岸集结,若再等三月,恐河北全境皆失。王棣将军既有勇名,当能相机行事,你不必多言,朕意已决。”
李纲望着赵构决绝的神色,心中一凉。他忽然想起半月前赵构与他共议复土时,指尖按在黄河墨线上的坚定,想起那时赵构说“朕必与卿共守中原”,如今却只剩冰冷的“朕意已决”。他还欲再辩,却见赵构已抬手道:“退朝吧,王棣的出征旨意,今日便发往襄阳。”
龙椅上的身影转身离去,留下李纲独自站在大殿中,手中奏疏飘落在地,“复土”二字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黄潜善与汪伯彦并肩走过,前者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嘲讽:“李相公,识时务者为俊杰,莫要再固执了。”
襄阳城的校场上,王棣正与杨再兴、张宪演练枪法。虎头湛金枪在他手中如活物般,枪尖挑落的梨花在阳光下划出冷芒,杨再兴的滚银枪、张宪的铁枪与之呼应,三杆枪交织成一片雪光,引得校场将士阵阵喝彩。忽闻内侍持旨而来,王棣接旨时,指腹触到“即日北上”四字,脸色骤变。
“大哥,这……这如何是好?”杨再兴上前一步,声音带着焦急,“我军甲胄未齐,粮草不足,此刻北上,怕是……”
王棣攥紧圣旨,指节泛白,却缓缓道:“君命难违。纵使刀山火海,王某亦要去。”他转身望向校场中的将士,只见那些新募的兵士虽面带惧色,却仍握紧手中的刀枪,眼中闪着不屈的光。“传我将令,即刻收拾行装,明日一早,北上渡过黄河!”
襄阳城的暮色里,宣抚使府的偏院静得只剩风声。李恩希正将最后一件叠好的素色襦裙放进木匣,指尖抚过裙角褪色的缠枝莲纹——这是王棣前日特意让人寻来的蜀锦,说近日风寒,让她与庄菲多备些厚实衣物。忽闻院外传来熟悉的靴声,她抬头时,正见王棣身披银鳞软甲,腰间悬着虎头湛金枪,杨再兴身穿银甲,手持滚银枪,站在月洞门前,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恍若两柄即将出鞘的剑。
“要走了?”李恩希的声音轻得像檐角飘落的槐叶,她快步上前,伸手替王棣理了理歪斜的护肩甲,指腹触到甲片上未磨尽的血痂,那是前日演练时留下的痕迹。庄菲捧着个布包从屋内走出,里面是连夜缝制的护膝与暖手的汤婆子,布包角绣着小小的“平安”二字,针脚细密得怕人碰碎。
“君命难违。”王棣望着两人眼底的忧色,喉间发紧,却仍强作镇定,“待我北上破了金军,便回来接你们去开封,看故都的牡丹。”他伸手拂去李恩希鬓边的碎发,指尖的薄茧蹭过她的脸颊,带着沙场的粗粝,却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
李恩希咬住下唇,将一方绣着并蒂莲的绢帕塞进他掌心:“此去……万事小心。”话未说完,泪水已在眼眶里打转,她慌忙别过脸,怕扰了他出征的锐气。庄菲也红了眼眶,却强笑着对杨再兴说道:“将军可别忘了,你答应过要带我看杏花,可不能食言。”
王棣握紧绢帕,那柔软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心口,他重重点头,转身时披风扫过廊下的灯笼,火星子晃了晃,竟似他此刻翻涌的心绪。“传我将令,明日卯时,校场集结,出征北上!”他的声音在暮色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杨再兴没有回答庄菲的话,却在踏出院门时,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李恩希与庄菲仍站在月洞门前,身影在夕阳里缩成小小的两点,像极了他铠甲上即将被风雪覆盖的寒星。
次日清晨,襄阳渡口的薄雾尚未散尽,水汽裹着寒意扑面而来,将将士们的甲胄都染得泛白。王棣骑着照夜白,银甲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虎头湛金枪斜倚在马鞍上,枪缨上的红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杨再兴、张宪率领将士列阵于汉江渡口,甲胄碰撞声、马蹄声与黄河的浊浪声交织,竟似一曲悲壮的战歌。
李恩希与庄菲站在渡口的高坡上,望着那支即将出征的队伍,手中的绢帕已被攥得发皱。当王棣的战马行至坡下时,李恩希忽然喊道:“王棣!”她快步跑下高坡,将一个油纸包塞进他手中,里面是刚出锅的粟米糕,还带着温热,“路上饿了便吃,记得……活着回来。”
王棣接过油纸包,指尖触到那温热的温度,心中一暖,他勒住马,对着两人郑重拱手:“等着我。”说罢一拍马背,照夜白长嘶一声,踏碎渡口的薄冰,向着黄河深处奔去。李恩希望着那道银甲身影渐渐融入晨雾,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收回目光,庄菲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他会回来的,一定会。”
船队行至河心,汉江水在风中翻涌,浊浪拍打着船舷,溅起的水花落在王棣的银甲上,瞬间凝成细冰。忽闻远处传来金人的号角声,尖锐得像要划破晨雾,杨再兴握紧滚银枪,沉声道:“大哥,金人!”王棣抬手示意将士戒备,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河面,只见数艘金军战船正从上游驶来,船头的海东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的血迹尚未干透,透着狰狞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