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弹落地的闷响还在空地上回荡,艾琳刚抬起眼,便听见远处脚步杂沓。两名民兵押着一个男人走来,那人衣衫撕裂,双手反绑在背后,肩头渗着血迹,走路时一瘸一拐。
她认出了那张脸。
“就是他。”彼得从后方赶上,声音低沉,“我们在邻村铁匠铺外截住的,袖口藏着带家徽的布条,和缴获的箭尾标记对得上。”
艾琳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她转身朝议事屋旁的空地走去,民兵拖着铁匠跟在后面。村民陆续围拢,有人攥紧锄头,有人低声咒骂。老汤姆拄着拐杖站在人群前,盯着那铁匠,眼神发冷。
空地中央摆了张粗木桌,彼得将一支烧焦的弩箭残件放在桌上,箭头上刻着一道斜痕,边缘不齐,像是用钝刀划出的记号。
“这箭,是你打的。”艾琳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嘈杂。
铁匠仰起头,嘴角咧开,露出一口黄牙:“我不认识你,也不知你在说什么。我只是个打铁的,被你们抓来,关我何事?”
“你是邻村老穆的徒弟。”艾琳往前一步,“半月前,你替他送过一批箭头去镇西府衙的工坊。那批箭,本该是修补农具的铁料。”
铁匠眼神闪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皮:“名字相同的人多了,你抓错人了。”
人群躁动起来。一个年轻妇人喊道:“烧了他的手!看他招不招!”
有人附和:“直接吊树上,省得浪费粮食!”
艾琳抬手,众人安静。
她看向彼得:“把火钳取来。”
彼得迟疑了一瞬,还是转身进了旁边的柴房。不多时,他拎出一根通红的火钳,尖端冒着热气,滴落的铁屑砸在地上,发出“嗤”的一声。
铁匠的身体猛地一缩。
艾琳拎起那支残箭,轻轻敲了敲他的膝盖:“你说你不认得我们,可你打出的箭头,偏偏和我们缴获的一模一样。你不在我们村,却知道我们的兵器制式。你不是探子,谁是?”
“那是巧合!”铁匠吼了一声,额角青筋暴起,“我打铁二十年,手法自然有相似!你们凭这个就定罪,天理何在!”
艾琳冷笑:“天理?你帮外人备攻城火油罐的铁箍时,怎么不说天理?你半夜烧炉,专打破甲锥箭时,怎么不怕报应?”
铁匠嘴唇颤抖,终于不开口了。
艾琳将火钳递到他面前,热气灼得他脸颊发红。她盯着他的眼睛:“再问一次——谁指使你?”
铁匠闭上眼,喉结滚动。
就在艾琳要下令烙刑时,他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出声:“是镇西府的小老爷!他说……只要我助他们破村,拿下山寨后,分我十亩地,还让我当屯铁匠!我不想过穷日子了!我不想一辈子敲铁皮换糙米!”
全场死寂。
艾琳缓缓收回火钳,扔进水盆,蒸汽腾起,遮住了她的脸。
“十亩地?”她轻声说,“你拿命去换,也配不上一垄土。”
她转身,对民兵下令:“把他绑到村口老槐树上,立块木牌,写八个字——‘通敌者,下场如此’。”
彼得上前一步,压低声音:“直接杀了算了。留着他,万一夜里被人割喉,反倒显得我们怕报复。”
“怕?”艾琳看着他,“我们不怕死人,怕的是活人动心。”
她走向人群,声音清晰:“从今天起,村子自己定规矩。谁想换个主子,现在就可以站出来,和他一起绑。”
没人动。
她又说:“往后每三日检查一次各家铁器,凡私造军械者,同罪。”
说完,她挥手。民兵押着铁匠往村口走去。铁匠一路挣扎哭喊,声音越来越远。
木牌很快立起,墨迹未干,在阳光下泛着暗红光泽。铁匠被绳索穿过肘弯,牢牢捆在树干上,嘴里塞了破布,只能呜呜作响。风吹过槐树枝,影子扫在他脸上,像刀刮过。
三日后清晨,彼得在巡查时发现村口异样。
他快步跑回议事屋,脸色发白:“艾琳,出事了——那铁匠……被野兽啃了。”
艾琳起身,披上外衣,随他走到村口。
老槐树下只剩一副骨架,挂在绳索上摇晃。衣服碎成条状,散落在泥里,几根白骨裸露在外,头骨歪斜,眼窝黑洞洞的。周围有爪印,深而凌乱,显然是狼群所为。
彼得声音发颤:“太狠了……这样示众,会不会让人心寒?万一以后没人敢说实话……”
艾琳蹲下身,从残破的皮肉中摸出那只尚连着筋的手,指尖还戴着一枚铁匠戒。她拔出短刀,一刀割下手指,放进随身布袋。
她站起身,拍去膝盖上的尘土:“人心不会寒,只会记。记住疼的人,才不会犯错。”
彼得盯着那副骨架,喉咙动了动:“可他是被引诱的……未必有多坏。”
“坏不坏,不重要。”艾琳看着他,“重要的是,别人看见了什么。看见背叛能换来十亩地,就会有人动心。看见背叛的结果是挂在树上喂狼,就不会有人伸手。”
她迈步往回走:“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彼得没再说话,默默跟在后面。
日头渐高,村口风声低啸。槐树上的木牌微微晃动,墨字在光下愈发刺目。一只乌鸦落在枝头,低头啄了啄地上的碎布,又振翅飞走。
艾琳回到打谷场,从布袋里倒出那截手指,放在石台上。她拿起一把小锤,轻轻敲碎指骨,取出戒指内圈刻着的名字——“穆承恩”。
她盯着那三个字看了片刻,将戒指收进怀中。
午后,一名民兵前来报告:“西坡哨桩一切正常,南巷无踪迹。”
艾琳点头:“继续盯住村口,别让人靠近那棵树。”
“要不要……把骨头收了?”
“不。”她说,“让它挂着。”
民兵退下。
她站在打谷场边缘,望着村口方向。槐树影子拉得很长,横过土路,像一道界线。
夜幕降临时,她独自走向溶洞。洞口守卫见她到来,低头行礼。她走进深处,点燃一支火把,查看伤员安置情况。老汤姆已退烧,正靠墙坐着喝水。几名民兵在角落擦拭武器,动作整齐。
她看了一圈,走出洞外。
彼得已在等她。
“明天开始,”她说,“每村派两人轮值报讯房,必须识数、记性好、不饮酒。”
“明白。”
“另外,准备五套新哨具,送去十里村。”
彼得应下,欲言又止。
艾琳看了他一眼:“你想问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们也变成这样呢?”他低声说,“用恐惧管人,用尸体立威。我们和那些贵族,还有什么区别?”
艾琳沉默片刻,将火把插进石缝。
火光映在她脸上,明暗交错。
“区别在于,”她说,“我们杀,是为了活。他们杀,是为了享乐。”
她转身下山,脚步未停。
风从山谷吹来,掠过村口老槐树,枯枝轻响,木牌晃了一下,墨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