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停歇后,海面归于平静。返程商船的帆影彻底消失在水天交界处,码头上的火把一盏接一盏熄灭。艾琳没有动。她站在原地,风从海上吹来,掀动她的披风一角。莱昂看了她一眼,知道她还没完。
她转身走向东侧的贸易调度所。那里是临时设立的货物登记点,几张长桌拼在一起,堆放着通关文书、货品清单和样品布卷。监管官员已经在等她,手里拿着两卷羊毛毯,脸色凝重。
“王后,这是刚从第二批准备出口的货物里抽出来的。”他把两卷毛线放在桌上,解开绳子,“左边这卷是我们标准货,右边这卷是从三号仓库提出来的,颜色不对,手感也差。”
艾琳走过去,直接用手撕开右边那卷的边缘。纤维松散,里面夹着发黄的旧料,明显是回收再纺的劣质毛线。她又拿起左边的标准卷,用力扯了一下,线头整齐,织得紧密。
“谁负责这批货?”
“城南商会的赵成,他说所有原料都来自官方配额,工期紧,难免有些混杂。”
艾琳不说话,走到灯下,用剪刀剪开两卷毛线的断面,摆在桌上对比。左边的纤维长而均匀,右边的短且参差。她指着断面问:“你当克莱顿人不会验货?他们用火燎,用水煮,用石碾压。这种货送过去,人家当场就能看出来。”
监管官员点头:“已经有人在查了。如果被退回,不只是这批货的事,以后所有交易都会被怀疑。”
艾琳把剪刀放下,声音不高:“召赵成来。”
半个时辰后,商人来了。他穿着厚实的呢袍,帽子拿在手里,脸上带着笑,但眼神躲闪。他一进门就解释:“王后,真不是故意的。最近订单太多,工坊赶工,有些边角料实在舍不得扔,就掺了一点进去。质量没大问题,烧一下也不掉毛。”
艾琳盯着他:“你说没大问题?我告诉你,问题很大。我们换回来的是铁料,是百姓种地用的钉子。人家肯合作,是因为上一批货我们没出错。现在你往里掺废线,等于在砸自己的招牌。”
赵成低头搓手:“可……利润太薄了。粗羊毛贵,人工也涨,不这样根本做不出那么多货。”
“所以你就拿王国的信誉去赌?”艾琳打断他,“你以为这是做生意?这不是生意,是活路。北境三村还在缺盐,东岭冶坊缺铁,我们靠的就是这一条通道。你省一点成本,可能断的就是几百人的饭碗。”
赵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艾琳转头对监管官员:“暂停赵成和其他两名涉事商人的出口资格。所有未发货的批次重新检查,不合格的一律扣下。”
“可是……”赵成急了,“再停几天,工期就赶不上了!后面的船等着装货!”
“那就让船等。”艾琳说,“宁可晚三天,也不能送一批假货出去。”
赵成咬着嘴唇退到一边,不再说话。
艾琳走出调度所,直奔王宫东侧政务厅。莱昂已经在等她,坐在长桌尽头翻看一份报告。他抬头问:“查清楚了?”
“查清了。不止一个商人在掺劣料,手法差不多,都是趁乱混进去的。”
莱昂合上报告:“现在停他们的资格,会不会影响后续供货?别的商人看到这情况,可能也不敢接单了。”
“那就让他们怕。”艾琳坐下,“上次那个偷布的搬运工,我们当场抓了,伊万反而更愿意谈下一次合作。为什么?因为我们守规矩。现在要是放任这些人胡来,下次人家连船都不来了。”
莱昂沉默了一会儿:“可商人也是人,他们要赚钱。咱们逼得太紧,没人愿意干活怎么办?”
“他们可以赚,但不能骗。”艾琳看着他,“我们不是不让利,是不能失信。一旦信用没了,再多的货也换不来一斤铁。你想想,要是克兰发现我们给的毯子三个月就烂了,他们还会相信我们的契约吗?”
莱昂慢慢点头:“你说得对。一次失信,十年难赎。”
艾琳站起来,在桌边来回走了几步:“不能再靠抽查了。这种事防不胜防。我们需要一支专门的队伍,从织坊开始盯,一直到装船离港,全程监督。”
“独立于商会?”
“必须独立。不能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人选呢?谁来带?”
“先从工部调几个懂纺织的书记官,再从卫队抽人。重点不是抓人,是让人不敢动手。”
莱昂想了想:“这事得快。下一批货十天后就要交接,不能再出岔子。”
“我已经让监管官员梳理流程漏洞。明天就把草案拿出来。”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脚步声。一名书记官进来,递上一份新报:又有两个仓库发现类似问题,涉及四家商户,总共查获劣质毛毯七百多卷。
艾琳接过纸页,扫了一眼,脸色更沉:“不是个别现象,是有人在试探底线。”
她立刻下令:“所有出口毛毯暂停查验放行,必须经过双人复核签字才能出库。另外,公开销毁今天查获的劣货。”
“当众烧?”莱昂问。
“当众烧。”艾琳说,“让所有人都看见,糊弄公事的人是什么下场。”
傍晚,港口空地上搭起高台。被扣下的劣质毛毯堆成小山,周围围满了人。有商户,有工匠,也有普通百姓。有人议论,有人观望。
艾琳站上台,手里拿着一卷拆开的劣质毛线:“这些毯子,看着像真的,其实一碰就散。它们本该送去换铁料,结果被人掺了废线,想多赚几个铜币。”
台下有人小声说:“以前也没这么严啊,怎么现在突然卡这么死?”
艾琳听见了,大声回应:“以前我们没出路,现在有了。这条路能不能走远,就看我们自己守不守得住规矩。我们挣的不是一笔快钱,而是一条活路。这条路走得稳,子孙后代才有饭吃。”
她把手里的毛线扔进火堆。火焰猛地窜起,照亮她的脸。
“从今天起,任何人敢往出口货里掺假,一律取消资格,三年内不得参与对外贸易。举报属实者,奖五枚银币。”
人群中安静下来。有人低头,有人交头接耳,也有人悄悄往后退。
火越烧越旺,毛线在高温中蜷缩、焦黑,最后化成灰烬。风吹过,余烬飘散。
艾琳没下台。她站在火光前,对身边的书记官说:“你现在就去拟《对外贸易监察草案》。第一条,监察队直属政务厅,不受商会干涉。第二条,所有生产环节必须留样备查。第三条……”
她的声音低下去,书记官提笔记录。火堆还在燃烧,最后一卷毛毯的边角正在熔化,滴落的纤维在热浪中扭曲成黑色的小球。
艾琳抬起手,指向远处尚未熄灭的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