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内的黑暗,仿佛有了粘稠的质地,紧紧包裹着每一个人。第一次身份确认带来的并非安心,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疲惫和挥之不去的芥蒂。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猜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冰冷的铁锈。没有人说话,甚至连稍重一点的喘息都显得突兀,生怕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也怕听漏了屋外任何一丝不祥的动静。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在绷紧的神经上刮擦。
是零先动的。
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悄无声息地飘向那扇被封死的、镶嵌着唯一一块模糊玻璃的窗户。那玻璃并不透明,更像是蒙着一层厚厚的、经年累月的污垢,只能勉强透进些许惨淡的、被浓雾稀释过的天光,勾勒出她纤细而孤寂的背影。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那片昏暗中。
起初,没有人留意。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不安里。秦武靠着门边的墙壁,闭着眼,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他并未放松。肖雅抱着膝盖坐在角落,下巴搁在膝头,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靴子上干涸的泥点。猴子则显得有些焦躁,不停地变换着蹲姿,耳朵竖着,捕捉着一切声响。苏茜蜷缩在离众人稍远的另一个角落,将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偶尔难以自制地轻轻抽动。
林默靠在零不远处的墙边,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过度使用“真言回响”带来的抽痛尚未完全平息,像一根细针持续扎刺着他的识海。他需要休息,需要恢复,但眼下的环境让他根本无法放松。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零,看着她长久地凝视窗外,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滋生。
然后,他看见零的肩膀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一瞬。
非常细微的变化,若非林默一直留意着她,几乎无法察觉。
“零?”林默压低声音,带着询问。
零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一只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冷的、污浊的玻璃表面。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又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困惑。
这反常的举动终于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秦武睁开了眼,肖雅抬起了头,猴子停止了小动作,连苏茜也从臂弯里微微侧过脸。
“怎么了?”秦武的声音低沉而警惕,他慢慢站直了身体。
零依旧沉默着,她的指尖在玻璃上缓缓移动,仿佛在描摹着什么。过了好几秒,她才用一种飘忽的、带着不确定的语气轻声说:
“……影子。”
这个词像一块冰,砸进了寂静的深潭。
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什么影子?”肖雅立刻追问,声音绷得很紧。
零摇了摇头,似乎无法准确描述。“雾里……有东西在动。像……人。”
一瞬间,所有人都动了。秦武一个箭步跨到门边,耳朵紧贴门板,仔细倾听外面的动静。林默和肖雅则迅速而谨慎地靠近窗户,分别站在零的两侧,凝神向外望去。
猴子也想凑过来,却被秦武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示意他保持距离,守住屋内的其他方位。苏茜则吓得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里去。
林默凑近那脏污的玻璃。外面是翻滚涌动的浓雾,灰白一片,能见度低得可怕。起初,他什么也没看见,只有雾气如同活物般缓缓流淌。但很快,当他集中精神,适应了那片混沌后,他看到了。
确实有影子。
在浓雾的深处,一些模糊的、人形的轮廓正在缓慢地移动。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凝聚,时而消散,如同水中的倒影被搅乱。它们的移动方式很奇特,不是行走,更像是……漂浮,或者滑行,悄无声息地融在雾里,若非仔细分辨,几乎会误以为是雾气本身流动造成的错觉。
“几个?”肖雅低声问,她的声音也有些发干。
“看不清,”林默眯起眼,“至少三四个……不,可能更多。它们在……徘徊。”
那些影子的移动轨迹毫无逻辑,时远时近,绕着安全屋,像是在巡视,又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份死寂反而比任何怪响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是……是那些游荡者吗?”猴子在后方紧张地问,声音发颤。
“不像。”秦武保持着贴门倾听的姿势,头也不回地低声道,“游荡者的行动更……直接。这些东西,感觉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林默能感觉到一种更加阴冷、更加粘稠的恶意,从那些模糊的影子里渗透出来,透过厚厚的石墙和肮脏的玻璃,蔓延进室内。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影子似乎察觉到了窗后的注视,它的移动停滞了。然后,它缓缓地、缓缓地转向了窗户的方向。
尽管隔着浓雾和污浊的玻璃,林默依然感到一股冰冷的视线锁定了他。那影子开始向窗户靠近,它的轮廓在雾气中逐渐变得清晰了一些。
太清晰了。
清晰到让林默的血液瞬间变得冰凉。
那影子的身高、体型、甚至隐约的衣着轮廓……分明就是他自己的翻版!
它停在了窗外几步远的地方,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朝着林默。没有五官,没有细节,只有一个模糊的、属于“林默”的黑色剪影,矗立在翻滚的灰白雾气中,沉默地“凝视”着。
一股寒意从林默的尾椎骨直窜上天灵盖。
几乎在同一时间,肖雅也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看到了另一个影子,靠近了她所注视的窗户区域。那影子有着及肩的头发轮廓和略显单薄的身形,正抬起一只模糊的手臂,模仿着她此刻扶着窗框的动作。
“它们……它们在学我们……”肖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猴子也看到了属于他的那个矮壮活跃的影子,在雾中不安分地晃动着。苏茜似乎也瞥见了什么,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呜咽,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连零的窗前,也浮现了一个与她身形相仿的、异常安静的影子。
这些雾中影,就像拙劣却又无比精准的镜像,复刻着他们的形态,演绎着他们的姿态,在这死亡的舞台之外,上演着一出无声的恐怖哑剧。
“别看!”秦武低吼一声,他虽未直接看到,但通过同伴的反应和骤然加剧的恐惧氛围,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离开窗户!”
然而,已经晚了。
窗外的“林默”影子,在那一片模糊的头部位置,忽然裂开了一道弯弯的缝隙。那不是嘴,只是一个象征性的、代表着“笑”的扭曲弧度。
然后,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不是从窗外。那扇窗户应该是密封的。这声音,像是直接钻进了每个人的脑海里,又像是从屋子的各个角落同时渗出,带着湿冷的雾气特有的质感,模糊不清,却又无比熟悉——
那是林默自己的声音!
“……开门……”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诡异的、模仿出来的焦急和虚弱。
“……让我进去……外面……好冷……”
林默浑身汗毛倒竖!这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连他说话时那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尾音习惯都复制了过去!但它没有任何情感的温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恶意。
“操!”猴子吓得猛然后退,撞翻了角落里一个空置的木桶,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别听!捂住耳朵!”肖雅厉声喝道,但她自己的脸色也苍白得吓人,因为她听到,属于她的那个“肖雅”影子,也开始用她的声音,用一种带着哭腔的、恐惧的语调呢喃:
“……帮帮我……它们就在后面……求求你们……”
苏茜的影子则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啜泣,与她本人此刻的状态如出一辙。
零的影子最是诡异,它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静静地“站”着,但那种空洞的注视感,比任何声音都更具穿透力。
安全屋内,瞬间被各种熟悉的、却又扭曲变调的声音所充斥。它们模仿着每个人的语调和情绪,用他们自己的声音,编织着谎言与诱惑,撞击着他们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理防线。
“秦武……兄弟……我需要支援……”窗外的“秦武”影子发出低沉而“可靠”的呼唤。
“猴子……有烟吗?憋死了……”“猴子”影子则用他那惯有的、带着点痞气的嗓音说道。
这些声音无缝切换,时而哀求,时而命令,时而模仿着他们平日里的交谈习惯,试图钻进记忆的缝隙,瓦解理智的堤坝。
心理压力呈几何级数暴涨。
比面对张牙舞爪的怪物更可怕的,是面对一个扭曲的、充满恶意的“自己”。它们利用你最熟悉的东西——你的外貌,你的声音,甚至你可能产生的情绪——来攻击你。这种攻击直指内心,轻易就能勾起深藏的恐惧和自我怀疑。
“闭嘴!都他妈给我闭嘴!”猴子崩溃地大喊,用力捂住耳朵,但那声音仿佛能穿透骨骼,直接在大脑中回响。
苏茜已经彻底瘫软在角落,失神地喃喃:“不是我不是我……那是假的……”
秦武额头青筋暴起,他猛地一拳砸在身边的石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试图用疼痛和更大的声音来驱散脑中的魔音。但他紧咬的牙关和微微颤抖的手臂,暴露了他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冲击。
肖雅紧闭着眼睛,身体微微发抖,她在极力用逻辑和理性对抗这精神污染,但那些用她自己的声音说出的“救命”和“好痛”,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的思维。
林默是受到影响最深的。那个模仿他的声音,不仅仅是在呼唤,它开始低语一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深藏心底的念头。
“……我们逃不掉的……”
“……下一个会是谁?肖雅?还是零?……”
“……放弃吧,太累了……”
这些阴暗的、在绝境中偶尔会冒出来、又被他强行压下的思绪,此刻被那个影子用他的声音赤裸裸地揭露出来,放大,反复吟诵。这不仅仅是模仿,这是亵渎,是对他内心世界的野蛮入侵和玷污!
他的头痛骤然加剧,像是有一把烧红的铁钳在颅内搅动。“真言回响”被动地、剧烈地激荡起来,疯狂地排斥着这些外来的、充满恶意的精神污染,但这过程本身也带来了极大的负担。他闷哼一声,扶住墙壁,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死死盯着窗外那个属于自己的影子。它依旧站在那里,头部那道代表“笑”的裂痕弯曲着,无声地嘲弄着他的痛苦和挣扎。
安全屋,这个他们赖以藏身的堡垒,此刻仿佛成了一个被无数面扭曲镜子包围的囚笼。屋外是浓雾和模仿他们形与声的诡异存在,屋内是濒临崩溃的信任和摇摇欲坠的理智。
规则三:“每小时需确认一次身边人的身份。”
现在,他们不仅要提防身边可能出现的“模仿者”,还要时刻抵抗着窗外那些无时无刻不在试图混淆他们认知、击垮他们意志的“雾中影”。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而煎熬。
下一个小时的确认,他们又该如何面对彼此?当怀疑的种子被恐惧浇灌,当熟悉的声音都可能成为致命的陷阱,他们还能否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身边的人?
浓雾依旧,影影绰绰。
低语声声,不绝于耳。
这仅仅是第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