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长宅邸后门冲出的那一刻,林默和肖雅仿佛从一个噩梦跳入了另一个更加广阔、更加不可预测的噩梦。浓雾如同冰冷的白色裹尸布,瞬间吞噬了他们的身影,也隔绝了身后宅邸内模仿者那令人心悸的咆哮。两人不敢停留,凭借着手电光芒在浓雾中开辟出的有限视野,以及林默对方向感的模糊把握,朝着之前约定的、钟声停止后的汇合点——小镇广场边缘那尊破败的喷泉雕像——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
肺部火辣辣地疼,吸入的冰冷雾气带着一股铁锈和腐烂的怪异气味。耳边除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便是无处不在的、雾中传来的细微声响——那可能是风吹过断壁残垣的呜咽,也可能是某种东西在雾中潜行、窥伺的摩擦声。每一次声响都让他们的神经绷紧一分。
终于,那尊残破的天使石雕轮廓在雾中隐隐浮现。雕像底座旁,似乎有几个模糊的人影蜷缩着,在手电光扫过的瞬间骤然警惕地站了起来,武器(一根粗壮的桌腿)对准了光线来源。
“谁?!”一个压抑着恐惧,但依旧能听出属于秦武的低沉嗓音响起。
“是我们!林默,肖雅!”林默立刻回应,同时放缓脚步,将手中的画框玻璃稍稍放低,但仍保持戒备姿态。肖雅也默契地将手电光从对方脸上移开,照向地面,避免强光刺激。
听到熟悉的声音,那边的人影明显放松了一些。走近后,可以看到秦武高大的身影如同磐石般挡在最前面,他身后是紧紧挨着的零,以及另一个幸存下来的年轻队员——技术员李小明。三人都显得十分狼狈,秦武的作战服上多了几道新的撕裂口,零的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有些游离,李小明则不停地哆嗦,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
“林队!肖雅姐!你们没事太好了!”李小明带着哭音说道,仿佛看到了主心骨。
秦武的目光快速扫过林默和肖雅,确认他们肢体完好,没有明显的被模仿或替换的迹象,但他紧绷的肌肉并未完全放松,眼神中的警惕依旧浓重。“路上顺利吗?”他沉声问,问题简单,却意有所指。
“遇到了,在镇长家。”林默言简意赅,指了指身后浓雾的方向,“靠镜子脱身。”他晃了晃手中那块边缘已经有些开裂的画框玻璃。
秦武点了点头,眉头紧锁:“我们这边也是。钟声一停,雾里就冒出几个‘东西’,学着你们和牺牲的老王的声音叫我们……差点着了道。”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后怕和愤怒,握紧桌腿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零下意识地往秦武身后缩了缩,仿佛回忆起了什么可怕的场景。
短暂的沉默降临。重聚的庆幸仅仅持续了不到十秒,就被一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的氛围所取代——猜疑。
他们虽然站在了一起,肉眼看上去都是熟悉的同伴,但经历了模仿者那足以乱真的伪装后,谁又能百分之百确定,身边站着的,就一定是本人?镇长日记里那句“警惕过去的倒影”如同诅咒般回荡在每个人心头。模仿者能模仿外貌,能模仿声音,甚至能模仿部分记忆和行为模式!简单的对话和观察,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信任,这本是团队在绝境中赖以生存的基石,此刻却薄如蝉翼,仿佛一触即碎。空气仿佛凝固了,浓雾不仅遮蔽了视线,也似乎在侵蚀着人与人之间最后的联系。李小明看看林默,又看看秦武,眼神闪烁不定;零低着头,玩弄着衣角,让人看不清表情;连秦武那通常坚定可靠的目光,此刻也带着审视的意味,依次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林默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他知道,必须立刻打破这种僵局,否则不需要模仿者动手,他们自己就会从内部崩溃。
“我们必须进行验证。”林默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清晰而冷静,不容置疑,“之前的暗号和方法已经不够了。模仿者的学习能力超乎想象。”
“怎么验证?”秦武直接问道,他支持这个决定,这也是他刚才没有完全放松警惕的原因。
肖雅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型笔记本和笔——这是她作为逻辑担当的习惯。“我们需要建立一套更复杂的、动态的验证机制。”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写下几行字,“首先,是只有我们核心成员才知道的、近期发生的、未被模仿者可能观测到的细节。”
她抬起头,目光首先看向秦武,问题尖锐而突然:“秦武,在进入这个鬼地方之前,我们在上一个‘资源点’休整时,我私下找你,拜托你额外检查了一件什么东西?当时旁边没有其他人。”
这是一个极其私密且情境特定的问题。模仿者或许能通过观察知道秦武和肖雅关系不错,但绝无可能知道这种非公开的、短暂的互动细节。
秦武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回答:“你让我避开其他人,单独检查了你那个多功能战术水壶的加热模块,你说感觉效率有点下降,但又不想在大家面前显得过于挑剔细节。”
肖雅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做了一个记号。然后她转向林默:“林默,同样在那个资源点,你在我整理数据时,递给我一块高能压缩饼干,对我说了一句什么?声音很低。”
林默回忆了一下,回答道:“我说的是——‘别光顾着算,胃也是需要数据的。’” 他记得当时肖雅还无奈地笑了一下。
肖雅再次点头,看向零。她对零的提问方式稍有不同,更侧重于零那种独特的、基于直觉和碎片的认知方式:“零,在第一次遇到那种‘会移动的藤蔓’时,你拉了我一把,然后指着它的根部,说了两个词,是什么?”
零抬起头,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光,她轻轻吐出两个不连贯的词:“…圆圈…心跳…”
肖雅深吸一口气,这确实是当时零说过的、让人费解的话。她标记下来。
最后轮到李小明,肖雅的问题相对简单,但同样涉及隐私:“小明,昨天分配物资时,你悄悄多拿了一包什么?被我看到后你怎么解释的?”
李小明脸一红,嗫嚅道:“…多拿了一包水果味营养膏…我说,我说我低血糖…”
第一轮问答结束,所有人都回答正确。紧张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丝,但并未完全消除。模仿者或许无法知晓这种极度隐私的细节,但万一它们有某种未知的信息获取方式呢?
“第二轮,”林默接口,他举起了手中的画框玻璃,“物理验证。镜子,这是目前唯一能直接揭示它们真面目的方法。”他看向秦武,“老秦,得罪了。”
秦武理解地点点头,主动上前一步,将自己的脸凑近林默举起的玻璃镜面。镜子里清晰地映出他饱经风霜、带着胡茬和疲惫,但眼神坚毅的面孔,没有任何扭曲或雾化的迹象。
“下一个,我来。”林默将玻璃镜递给秦武,自己也凑近。镜中的他,脸色虽然苍白,眉头紧锁,但同样是真实的影像。
接着是肖雅、零、李小明。每个人都依次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真实的倒影。李小明显然被之前镜中怪物的景象吓坏了,照镜子时手抖得厉害,差点把镜框打翻。
两轮验证通过,团队的信任度终于回升到了一个相对安全的水平。那种无形的、即将引爆的紧张感渐渐消散。每个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种虚脱般的感觉。这种对同伴的审查,其心理负担丝毫不亚于面对怪物。
“暂时……安全了。”秦武沙哑着嗓子说道,将镜框递还给林默。
但林默的眉头并未完全舒展。“镜子验证有效,但不可能每次遇到都靠这么照一遍。而且,我们无法确定它们会不会进化出规避镜子的方法。”他看向肖雅,“我们需要一个更便捷、可持续的暗号系统。”
肖雅显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基于时间和事件触发的动态口令。”她快速在笔记本上写下几个数字和字母组合,“例如,以我们进入小镇的时间为基准,每过十分钟,口令更新一次。口令由我们两人共同掌握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组合使用。或者,以遇到的特定事件为触发点,比如听到钟声、看到特定颜色的雾等等。”
“可以。”林默表示同意,“具体规则我们路上定。现在,此地不宜久留。模仿者可能还在附近,浓雾里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他抬头望向广场另一端,那条理论上通往教堂方向的、被浓雾吞噬的街道。
“根据镇长的日记,教堂是核心,也是生路所在。我们必须尽快赶到那里。”林默的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决断力,“路上很可能会再次遭遇模仿者,记住,镜子是关键。尽量寻找一切可以反光的物体——玻璃、水洼、甚至光滑的金属表面。保持警惕,但……也要尽量信任通过验证的同伴。”
他的目光扫过刚刚经历了一场严峻信任考验的队员们。秦武重重地点了点头,重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肖雅合上笔记本,眼神坚定;零默默站到了林默身边;李小明也努力挺直了腰板。
虽然猜疑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信任的裂痕需要时间修补,但至少在此刻,他们重新凝聚成了一个整体。 survival (生存)的本能压过了内心的恐惧与猜忌。
没有更多时间休整,五人小队——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高度紧绷的神经和一份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临时信任——再次启程,小心翼翼地踏入了前方那危机四伏、迷雾笼罩的未知之路,朝着小镇中心那象征着最终答案,也可能隐藏着最终恐怖的教堂,艰难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