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恐惧如同湖底蔓延上来的水草,缠绕着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尖叫和破碎的呜咽,团队成员们眼神涣散,对着漆黑湖面上扭曲晃动的倒影,或痴笑,或怒吼,或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记忆,构成“自我”最基础的砖石,正被这诡异的湖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剥离、蚕食。照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留在这里的将只是一具具空有呼吸、却失去了所有过往的躯壳。
秦武又一次将一个试图走进湖水的队员猛地拽回,粗壮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他自身的状况也极其糟糕,额角青筋虬结,眼神如同困兽,在与脑海中不断翻腾的战场血腥画面搏斗,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压抑的嘶吼。纯粹的意志力在这针对灵魂的攻击面前,显得如此笨拙而低效。
肖雅背对着湖水,身体僵硬,手指在虚空中快速而无意识地划动,试图用残存的逻辑和“推演回响”的力量,在濒临崩溃的脑海中构建一道道数学壁垒,抵御那些由完美公式和终极真理幻化而成的诱惑低语。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冷汗浸湿了额发,自律的弦已绷紧到了极限。
林默半跪在地,双手死死按住如同要裂开的太阳穴。他的“真言回响”所构筑的、笼罩着小队的精神屏障,此刻就像暴风雨中一张浸透了水的薄纸,到处是破洞,摇摇欲坠。每一次湖水中浮现出新的、针对他个人的幻象——那些他未能挽救的生命,那些充满失望或质问的眼神——屏障就剧烈扭曲,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尖锐的头痛如同钢针穿刺,甚至能嗅到幻象带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弥漫在鼻腔。
被动防御,死路一条。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找到一个支点,一个能在记忆洪流中稳住身形的“锚”!
一个词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他混乱的脑海——锚点!
“真言回响”的本质是认知干涉,是赋予“言语”以临时的“真实”力量。既然湖水在剥夺“真实”的记忆,那他能否用自己的能力,强行定义并加固某些关键的“真实”?
这个念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但也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将所剩无几的精神力用于主动构筑内在防御,意味着外围那本就岌岌可危的集体屏障将更快瓦解。而且,他对“记忆”这种抽象概念施加“真言”,效果未知,反噬可能更强烈。
但没有时间犹豫了。一名队员突然发出癫狂的大笑,手舞足蹈地就要冲向湖中,被秦武眼疾手快地一掌劈在颈后,软倒下去。这只是暂时的物理手段,治标不治本。
拼了!
林默猛地咬破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腥甜味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强行驱散了部分眩晕感。他不再试图修补那千疮百孔的外围屏障,而是如同一个决绝的船长,在船体即将沉没时,将所有的能量和注意力都收回,灌注到为船员们打造最后的救生艇上。
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湖水的阴冷和沼泽的腐味,沉入丹田。意识深处,那因过度使用而黯淡、布满裂纹的“真言”符文被再次点燃,发出微弱却坚定的光芒。
首先,是对自己。
他闭上眼睛,无视耳边越来越清晰的、属于逝去亲人和病人的呼唤,将精神集中向内。他在记忆的星海中搜寻,寻找那些最能定义“林默”这个存在的核心节点。
“我言:生于新纪元57年,父母为林远山、苏婉,此为我生命之源,不可磨灭!”
他在心中无声却无比坚定地诵念,如同在灵魂上刻下铭文。伴随着诵念,精神力如同被无形的手抽出,汇入“真言”符文。头痛骤然加剧,仿佛有凿子在颅内敲击,但他不管不顾。一幅模糊却温暖的画面在意识中一闪而过——母亲温柔哼唱的摇篮曲,父亲宽厚手掌的温度。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钉在了记忆的底层,如同打入地基的第一根钢桩。
“我言:十岁夏日,于旧宅梧桐树下救起坠巢雏鸟,心生怜悯,此为我本性之善,不可遗忘!”
又一股精神力流逝。童年的场景浮现,手捧脆弱生命的触感,阳光穿过树叶的斑驳,那份最初的、纯粹的善意被强行加固。湖水的侵蚀感似乎减弱了一丝,仿佛这股被定义的“善”形成了一层极薄的镀层,抵挡着外界的污浊。
“我言:师从陈景云教授,习得医理与仁心,立志救死扶伤,此为我道路之基,不可动摇!”
导师严肃而期盼的眼神,第一次穿上白大褂的使命感,宣誓时的庄重……这些画面伴随着精神的剧烈消耗而被锚定。林默的身体开始微微摇晃,鼻血流了出来,蜿蜒而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土上。但他眼神中的涣散却在减少,一种基于核心认知的稳固感,正艰难地对抗着记忆的流失。
个人的锚点初步建立,但还不够。他需要将这种方法扩展到整个团队。
他看向离他最近的秦武。这个硬汉正死死盯着湖面,牙关紧咬,身体因为压抑着狂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林默知道,秦武的内心正在被无数战友牺牲的画面反复凌迟。
“秦武!”林默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响在秦武的脑海深处,“看着我!记住我的话!”
秦武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茫然和挣扎。
林默凝聚精神,将“真言”的力量通过目光和言语,导向秦武:“我言:秦武,你于‘血色峡谷’为掩护战友撤退,独守隘口三昼夜,尽忠职守,此为你之荣耀,非你之罪!此记忆,当为磐石,永固于心!”
“嗡——”
秦武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重锤击中。他发出一声闷哼,眼中血色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剧烈的痛苦和清明交织的神色。林默的话语如同带着魔力,强行在他混乱的记忆战场上划出了一块不容侵犯的领地。那块代表着“荣耀”与“职责”的基石被加固,虽然无法消除周围的尸山血海,却让他有了一个可以立足、不再随波逐流的支点。他看向林默,眼神复杂,重重地点了点头。
成功了!但这消耗远超对自身施术。林默感觉像是跑完了一场马拉松,眼前阵阵发黑。
他立刻转向肖雅。肖雅仍背对着湖水,身体紧绷如同石雕,只有嘴唇在无声地快速翕动,计算着什么。
“肖雅!”林默的声音带着疲惫,却不容置疑,“我言:肖雅,你七岁解开‘黎曼假设’幼儿版,逻辑之趣为你天赋所在,此为你思维之核,纯净如晶,不为外物所惑!”
肖雅划动的手指骤然停下。她缓缓转过身,苍白的脸上,那双充满理性光芒的眼睛看向林默,虽然依旧带着抵御诱惑的疲惫,但深处多了一丝被唤醒的、属于她本源的坚定。那最纯粹的、对逻辑和真理的热爱,被林默的“真言”暂时隔绝了湖水的扭曲,成为了她意识的定风珠。
接着,林默将目光投向状态最奇特、也最令人担忧的零。她抱着双膝坐在稍远些的地方,眼神空洞地望着湖面,身体不住地颤抖,仿佛在被动接收着整个湖泊传递过来的所有混乱信息。
对零,不能使用具体的记忆锚点,因为她本就记忆缺失。林默略一思索,凝聚起最后的精神力,对着零那仿佛对万物开放的心灵低喝道:“我言:零,你之存在,即为独特!你之感知,源于本心!守住所感,即为真实!此外种种,皆为过客之喧哗,不可撼动你之核心!”
这是一种更抽象、更概念性的锚定。零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中似乎有微光闪烁了一下,身体的颤抖幅度减小了些。她茫然地看了看林默,又看了看湖水,然后用力抱紧了自己,仿佛在努力区分“自我”与“外界”的边界。
做完这一切,林默几乎虚脱,身体一软,险些栽倒。秦武及时伸手扶住了他。
精神力近乎枯竭,头痛欲裂,感官都变得模糊。但他能感觉到,团队成员们虽然依旧处于危险之中,那种集体性的、加速滑向崩溃的趋势,被强行遏制了。记忆的流失速度明显减缓,虽然幻象仍在,但每个人眼中多了一丝挣扎的力气,多了一点属于“自我”的微光。
他构筑的“真言”锚点,就像在每个人灵魂的暴风雨中,投下了一个沉重的、带有名字的船锚。锚点本身无法平息风暴,甚至可能在风暴中剧烈摇晃,但它提供了抓住 something real(某种真实)的可能性,提供了不被彻底卷走的最后希望。
林默靠在秦武坚实的臂膀上,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鼻血滴落。他抬起沉重如铅的眼皮,望向那片依旧黑暗、低语不断的湖水,以及更远处,那可能藏着钥匙部件的湖心方向。
锚点已下,但风暴未歇。接下来,该如何利用这短暂争取到的喘息之机,找到那条通往生路、同时也是通往下一个谜题的路径?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状态稍稳的肖雅和零身上。答案,或许就在她们独特的能力组合之中。而他所要做的,是在精神力耗尽之前,撑到那一刻的到来。每一秒,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与遗忘进行着无声而惨烈的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