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夜人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咒语,在浓雾中回荡片刻后,便与他那蹒跚的身影一同消散,只留下林默四人在原地,被更深的疲惫和茫然包裹。
“无名的墓碑……”肖雅喃喃自语,目光扫过四周无边无际的碑林,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在这片死亡的海洋里,寻找一块没有标识的石头,其难度不亚于在沙漠中寻找一粒特定的沙。
秦武支撑着几乎虚脱的零,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刚才驱散“影子”消耗了她太多心力。“先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让零休息一下。”他沉声道,语气不容置疑。持续的紧张和消耗,即便是他也感到了沉重的负担。
林默点了点头,他的头痛在守夜人离开后稍微缓解,但精神上的压抑感却丝毫未减。他强打起精神,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周围环境。“找,必须找。这是目前唯一的线索。”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既然是指引,就不可能完全无迹可寻。注意那些与众不同的,或者……被‘遗忘’的角落。”
他们选择了一处背靠几块巨大、完整墓碑的洼地,让零靠坐着休息。秦武守在旁边,如同沉默的磐石。林默和肖雅则开始以休息点为中心,向四周逐步探索。
时间的概念在这里变得模糊,只有永恒不变的惨白光线和湿冷的雾气。他们穿过一排排刻着陌生文字与符号的墓碑,有些华丽,有些简陋,有些布满裂痕,但无一例外,都拥有着“名字”——哪怕那名字对他们而言毫无意义。
绝望如同缓慢上涨的潮水,一点点侵蚀着他们的意志。体力在流失,精神在一次次期望与失望的循环中被磨损。林默的“真言回响”时而被动触发,捕捉到空气中游离的、充满痛苦与迷茫的碎片信息,进一步加剧了他的头痛和精神负担。他感觉自己就像在无边无际的、由死亡和遗忘构成的迷宫里盲目打转。
“这样下去不行,”肖雅停下脚步,揉了揉因长时间专注观察而酸胀的太阳穴,“范围太大,特征太模糊。‘无名’……或许不仅仅是指没有刻字?”
林默也停了下来,喘息着,靠在一块冰冷的石碑上。肖雅的话像一道微光,穿透了他被疲惫笼罩的思维。“……你的意思是?”
“规则,”肖雅努力调动着她那擅长逻辑的“推演回响”,尽管在这里,逻辑本身也显得脆弱,“守夜人说‘无名的墓碑’。在这片一切都似乎被‘记录’、被‘归属’的墓园,一块‘无名’的碑,本身就可能是一种异常,一种对现有规则的‘违背’。它可能不在我们常规寻找的序列里,或者说,它被某种方式‘隐藏’了。”
她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些最不起眼的角落——墓碑群的边缘,靠近那看似无边无际的、更加浓郁的雾气边界,那里散落着一些更加残破、几乎与地面齐平的石块,像是被时光和这片土地彻底遗忘的弃物。
“或许,‘无名’也意味着‘被遗忘’,”肖雅指向那个方向,“那里,看起来更像是‘无名’者该在的地方。”
一丝微弱的希望重新燃起。两人调整方向,朝着墓园的边缘,那片仿佛被主流遗忘的荒芜地带走去。
这里的墓碑(如果还能称之为墓碑的话)大多只剩下一小截露出地面,覆盖着厚厚的青苔和不知名的黑色菌斑,与灰褐色的泥土几乎融为一体。它们东倒西歪,没有任何规律可言,仿佛被随意丢弃在这里。
搜寻变得更加困难,需要仔细辨认每一块凸起,用手拂开湿滑的苔藓,查看下面是否掩盖着石质结构。进展缓慢,且一无所获。
就在连林默都开始怀疑肖雅的推断是否正确时,他的脚尖无意中踢到了一块完全平嵌在地面、几乎与周围泥土色泽无异的扁平石块。若不是那一点点微小的落差感和不同于泥土的坚硬触感,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它。
他蹲下身,用手仔细地清理着石块表面的污泥和腐殖质。没有名字,没有日期,没有任何雕刻的痕迹。它就是一块光滑的、饱经风霜侵蚀的暗灰色石板,与大地紧密相连,仿佛天生就是地面的一部分。
“肖雅,”林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过来看看这个。”
肖雅立刻凑近,用手触摸着石板的表面,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至少还有形状的残碑。“它……太‘干净’了,”她低声道,“其他的再残破,也能看出是‘碑’,而它,更像是一块……被刻意磨平、隐藏的‘标记’。”
“就是它。”林默几乎可以肯定。这种极致的“无”,在这种地方,本身就是最强烈的“有”。
他尝试用手抠挖石板的边缘,但泥土坚硬如铁,指甲根本无法深入。秦武见状,轻轻将零安置好,大步走了过来。他甚至没有多余的话,只是示意林默和肖雅让开。
秦武深吸一口气,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抵住石板边缘微不可查的缝隙,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嘿!”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吐气开声,手臂骤然发力!
那磐石般的意志与力量再次显现,与这片土地的顽固对抗着。石板周围的泥土发出细微的碎裂声,一丝丝裂纹蔓延开来。随着秦武额角青筋跳动,那块沉重的、仿佛与大地生根的石板,终于被他硬生生地、缓慢地撬动、抬起,最终掀翻在一旁,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石板之下,并非坚实的土地,而是一个不大的、幽深的土坑。坑底,静静地躺着一个物体。
那是一个锈蚀极其严重的金属盒,方方正正,约莫手掌大小。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红褐色锈迹,几乎看不清原本的材质和颜色,只有边角处还残留着一点黯哑的金属光泽。它就这样躺在冰冷的泥土中,散发着古老、沉寂的气息,仿佛已经在这里埋藏了无数个世纪。
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找到了!守夜人口中的“过去的答案”,就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铁盒之中。
林默小心翼翼地将铁盒从土坑中取出,入手一片冰寒,而且异常沉重。锈蚀的表面十分粗糙,带着岁月无情的质感。他尝试打开它,但盒盖似乎因为年久锈死,纹丝不动。
“让我来。”秦武接过铁盒,他那双能撬动石碑的手,小心地控制着力道,寻找着盒盖的缝隙。细微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响起,锈屑簌簌落下。终于,在一阵令人紧张的僵持后,“咔”的一声轻响,盒盖被强行掀开了。
一股混合着铁锈、陈腐纸张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遥远过去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盒内没有预想中的奇珍异宝,也没有强大的能量波动,只有一叠残破不堪、泛黄脆弱的纸张,被小心地折叠放置着。纸张的材质奇特,并非普通的植物纤维,摸上去有一种柔韧又冰冷的感觉,似乎掺入了某种特殊的金属丝线,才能在如此漫长的岁月后尚未完全化为飞灰。
林默用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一层层地将那叠纸张展开。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暗红色的、如今已变得晦暗的墨水书写,笔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甚至带着一些急促的划痕和涂抹,仿佛记录者在极度复杂和紧迫的心境下写就。
肖雅立刻凑近,她的“推演回响”全力运转,帮助她快速识别并解读那些陌生的文字符号——这似乎是“回廊”使用的某种通用或基础信息编码,在经过多个副本的历练后,他们已能勉强理解其大意。
随着阅读的深入,林默和肖雅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仿佛手中的不是几张脆弱的纸,而是重于千钧的、承载着惊世之秘的基石。
“……日志片段,编号无法识别……周期定位失败……”
“……‘摇篮’理论被证实过于乐观。‘它’并非温顺的羔羊,其本质是混沌,是吞噬,是归零的倾向……”
“‘回廊’的建造进入最终阶段。争论愈演愈烈。‘筛选派’主张利用‘它’泄漏的力量淬炼文明,优胜劣汰,以期诞生能最终承载并控制‘它’的‘完美容器’……”
“……‘隔绝派’(我们是多么天真)则认为这是玩火自焚。我们无法理解‘它’,更遑论控制。唯一的生路是建造最坚固的牢笼,将‘它’与我们存在的宇宙彻底隔绝,哪怕代价是永久牺牲一部分时空,并需要持续投入能量维持‘牢笼’稳定……”
“……我属于后者。但我恐惧地看到,‘筛选派’的声音正占据上风。他们被那禁忌力量带来的可能性蒙蔽了双眼,忘记了我们最初的目的是‘生存’,而非‘进化’……”
“……最终方案通过。一个可悲的、充满矛盾的混合体。‘回廊’既是‘牢笼’,也是‘试炼场’。我们将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毒药,做成了筛选他人的考题。这是何等的傲慢与绝望……”
“……能量源是关键。我们窃取了‘它’的一部分核心波动,扭曲规则,创造了‘回响’机制……这或许是我们犯下的最大罪孽。我们在用‘它’的力量,来束缚‘它’本身……”
“……我记录下这一切,埋藏于此。愿后来者警醒。‘回廊’并非恩赐,而是绝望下的产物。我们并非创造者,只是一群试图在雪崩中建造避难所的……惊慌失措的凡人。”
“……小心‘裁决’……他曾是‘隔绝派’最坚定的守护者,但长期接触‘它’的扭曲力量,他的理念已经……变质了。他坚信唯有绝对的、冰冷的‘审判’,才能根除隐患……他,正在成为他曾经誓言要对抗的东西……”
日志在这里戛然而止,最后的字迹显得无比疲惫和悲凉。
林默缓缓放下手中的残页,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头痛前所未有地剧烈起来,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穿刺他的大脑,那些来自日志的冰冷信息与他之前感知到的各种“回响”碎片相互印证、碰撞。
“回廊”……最初的目的,竟然是为了“隔绝”某个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它”?一个本质是混沌与归零的恐怖存在?
而他们这些参与者,所谓的“回响者”,所使用的力量,竟然源自于那个被囚禁的“它”?这就像一个囚犯,挥舞着从监狱墙上抠下来的砖块,还自以为拥有了力量。
这哪里是什么试炼场?这分明就是一个建立在火山口上的斗兽场!所谓的“筛选”,不过是一群绝望的建造者,在无法彻底解决问题后,转而进行的一场残酷而渺茫的赌博!
秦武虽然对文字细节理解不深,但从林默和肖雅的表情,以及那日志中透出的沉重绝望,他也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他的眉头紧锁,拳头下意识地握紧。
就连虚弱不堪的零,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真相带来的巨大冲击,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带着痛苦的呢喃。
空气仿佛凝固了。之前所有的认知都在这一刻被颠覆。他们不是在通过考验以求生,他们本身,就是一场宏大而悲惨实验的一部分,挣扎在一个注定要毁灭的牢笼里,使用的还是囚禁对象泄漏出来的毒药般的力量。
“牢笼……过滤器……”林默喃喃自语,守夜人那句“过去的答案”此刻显得如此刺耳而残酷。
这答案,太重了。重到几乎要将他们仅存的希望压垮。
他们找到了无名的墓碑,挖掘出了过去的碎片,但前路,似乎因为知晓了这恐怖的真相,而变得更加黑暗和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