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雅的实验室是理性的堡垒,零的隔离间是感性的前线,而林默所处的,则是位于两者之间,更为复杂、混沌且充满烟火气的领域——人心。
避难所中央区域,原本用于集体活动和决策的大厅,如今成了林默日常工作的“指挥中心”。这里没有精密的仪器,也没有低语的精神波动,有的只是不断来往的人群、压抑的交谈声、偶尔爆发的争执,以及空气中永远弥漫的、混合着汗味、尘土味和微弱消毒水气味的生存气息。几张破旧的桌子拼凑在一起,上面铺着手绘的避难所地图、物资清单、巡逻排班表,还有几本被翻得卷边的心理学着作和哲学笔记——这是周卫国能为他找到的,最接近“武器”的东西。
他的“真言回响”在现实世界中受到了极大的压制。在回廊,规则是显性的框架,他的能力如同杠杆,可以撬动规则的缝隙。但在这里,规则是隐性的、弥散在物理法则和社会结构之中,撬动它们需要的能量远超以往,带来的反噬也更为剧烈。每一次尝试主动使用能力去“辨别”谎言或“引导”情绪,那熟悉的、如同钢针钻凿太阳穴的剧痛便会如期而至,甚至伴随着短暂的视线模糊和恶心。他不得不像对待一件布满裂纹的珍贵瓷器般,谨慎而节俭地使用这份力量。
更多的时候,他依靠的是另一种东西——经验,以及由此沉淀出的洞察力。
“林先生,三区又吵起来了!为了净水配给!”一个年轻的巡逻队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无奈和焦虑。
林默放下手中正在查看的、关于附近区域植被异常生长的报告,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带我去。”
三区的通道里,两拨人正剑拔弩张。一方是几个身强力壮、原本是建筑工人的幸存者,另一方则是以几位老人和带小孩的妇女为主的家庭团体。争论的焦点是每天下午那点有限的、经过肖雅改进的过滤器处理过的“安全饮水”。
“我们每天要加固防御,搬运物资,出力最多!多分一点水天经地义!”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梗着脖子喊道,他脸上带着劳作后的潮红和不满。
“孩子和老人才是最脆弱的!没有足够的水,怎么抵抗可能的感染?你们多拿了,可能就有人要倒下!”一位抱着婴儿的母亲毫不示弱,声音因激动而颤抖。
周围围拢着其他幸存者,眼神复杂,有的赞同,有的漠然,有的则暗自计算着自己的得失。紧张的气氛如同不断充气的气球,随时可能炸开。
林默没有立刻出声呵斥或讲大道理。他走到人群中央,目光缓缓扫过争执的双方,以及周围的旁观者。他没有动用能力,仅仅是观察——观察他们眼底的恐惧,脸上的疲惫,紧握的拳头里隐藏的不安。他看到的不是贪婪或自私,而是在极端压力下,对生存资源的本能争夺,以及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深深恐惧。
“王大哥,”他先看向那个带头的壮汉,叫出了他的名字,“今天西面围墙的加固完成了?听说那里之前发现了新的裂缝迹象,多亏了你们及时处理。”
王铁柱愣了一下,脸上的怒气稍缓,点了点头:“嗯,弄好了。用了肖工说的那种混合材料,希望能顶用。”
“辛苦了。”林默真诚地说,然后转向那位抱着婴儿的母亲,“李姐,小宝今天好些了吗?昨晚听你说他有点低烧。”
李梅眼眶微红,抱紧了孩子:“吃了点备用药,好点了,就是……就是总担心。”
林默点了点头,这才将目光投向所有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们都想活下去,都想让自己和自己在意的人活得更好一点。这不是错。”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在沉默中沉淀。
“但这里没有‘你们’和‘我们’,只有‘我们’。”他指了指脚下,“守住这里,需要王大哥他们的力气,也需要李姐她们照顾好后方的稳定,需要肖工找出对抗怪物的方法,需要零……需要她应对那些看不见的危险。少了任何一环,这个脆弱的堡垒都可能崩塌。”
他没有直接分配水资源,而是转向负责物资管理的周卫国派来的助手:“根据最近的劳动强度和身体状况,重新评估一下配给方案。出力多的,可以适当增加食物热量补偿。体弱需重点保护的,确保基本生存用水。具体细节,你们一起商量个章程出来,要大多数人觉得公平。”
他没有给出绝对的“公平”答案,而是将寻求公平的过程和责任,交还给了他们自己。同时,他点明了每个人在这个小社会中的价值和不可或缺性,将单纯的资源争夺,提升到了共同体存续的高度。
人群中的戾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重的思考。王铁柱挠了挠头,没再说话。李梅也轻轻拍着孩子,低下了头。周卫国的助手立刻召集了几位有威望的幸存者,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林默知道,这并非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压力之下,矛盾会反复出现。但他的角色,不是仲裁一切的法官,而是引导众人看向共同目标,维系那根名为“团结”的脆弱纽带的精神舵手。
处理完日常的纷争,他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引导那些新觉醒的“残响者”。
在避难所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被改造成了临时的“训练区”。这里的人数不多,只有七八个。他们的能力千奇百怪,且极不稳定。一个叫小杰的少年,能让自己周围一小块区域的温度微微升高,但时灵时不灵,而且每次尝试后都会脸色苍白,虚脱很久。一个叫孙阿姨的退休教师,偶尔能“感知”到他人强烈的情绪色彩,但无法控制,时常被杂乱的情绪冲击得头晕目眩。
他们恐惧自己的力量,将其视为一种诅咒,或者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自己即将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
林默站在他们面前,他的脸色同样有些苍白,那是过度使用能力和精神透支的痕迹。这反而让他看起来更真实,更值得信赖。
“我知道你们的感受,”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沉稳,“陌生,恐惧,失控,或者……一丝不该有的兴奋。我们都经历过。”
他简要分享了他们几人在回廊初期觉醒能力时的窘迫和危险——秦武差点被自己的力量反伤,肖雅因过度推演而精神濒临崩溃,零的失控,以及他自己那恼人的、伴随能力使用而来的剧烈头痛。
“能力不是恩赐,也不是诅咒。它更像是一把没有握柄、两面开刃的刀。”林默打了个比方,“你能用它切割障碍,也可能伤及自身和同伴。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急着去挥舞它,而是先学会如何给它打造一个合适的‘握柄’,学会控制挥出的方向和力度。”
他没有传授任何具体的“技能”——那本身也不存在。他引导他们进行最基础的冥想和专注力训练,教导他们感知自身的情绪和身体状态,识别能力发动的“前兆”。
“小杰,不要想着去‘点火’,”他指导那个少年,“试着去感受你体内那股‘热流’的来源,想象它像呼吸一样,缓慢地流动,而不是爆发。”
“孙阿姨,当你感觉到别人的情绪时,不要抗拒,也不要沉浸。试着在心里给它贴上标签——‘这是愤怒’,‘这是悲伤’——然后像看云一样,让它飘过。你的意识是天空,情绪只是天气。”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远不如战斗来得刺激。但林默极具耐心。他运用他作为心理咨询师的经验,结合对“回响”本质的理解,为每个人量身定制引导方案。他更像一个教练,或者一个向导,帮助他们认识内在那个陌生的“自己”。
同时,他时刻不忘警示。
“记住,使用能力是有代价的。”他指着自己不时需要按压的太阳穴,“尤其是在这个世界。现实的结构不像回廊那么‘柔软’,强行扭曲它,反弹的力量会更大。除非生死关头,否则不要轻易尝试能力的极限。”
他还秘密建立了一个简单的监测机制,委托周卫国安排可靠的人手,留意这些新觉醒者以及避难所内任何异常的精神波动或能量迹象。他无法忘记荆岳,无法忘记力量失控和堕落可能带来的后果。引导与警惕,如同他的左手和右手,必须同时存在。
夜晚,当避难所大部分区域陷入沉寂,只有巡逻的脚步声和设备的低鸣时,林默才会允许自己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他独自坐在“指挥中心”,看着跳动的烛火,脑海中梳理着一天的信息。
肖雅那边传来了好消息,“基石”理论和RSS波的发现,意味着他们或许能提前“看见”威胁。这是希望的火种。
零的状态依旧令人担忧,她的稳定是避难所对抗精神侵蚀的关键,但她本身也成了需要被保护的最脆弱一环。
新觉醒者的引导初见成效,但距离形成战力还遥遥无期,管理他们的心力和可能的风险,是长期的挑战。
周卫国维持着避难所的基本秩序和防御,但物资的压力和外界的威胁与日俱增。
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来自“深渊”的低语……它并未因离开回廊而消失,只是变得更加隐晦,如同背景噪音,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所有人的心智。他必须时刻保持内心的警醒,像黑暗中持灯的守夜人,分辨着风中传来的,是普通幸存者的梦呓,还是那古老恶意的窃窃私语。
他的“指引”,并非高高在上的命令,而是在迷雾中艰难辨识方向,是在脆弱的平衡木上谨慎前行,是在绝望的土壤里,小心翼翼地播种着理性、团结和希望。他协调着各方,不是为了权力,而是为了生存;他引导着能力者,不是为了打造武器,而是为了帮助他们找到与自我、与世界和平共处的方式。
他抬起头,透过加固的窗户缝隙,望向外面那片被迷雾永恒笼罩的、深沉的黑暗。头痛隐隐作祟,但他目光沉静。
前路依旧漫漫,危机四伏。但他在这里,这就是他的位置,他的战斗。用智慧,用经验,用那残存的力量,更用那份永不放弃的、引导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