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不,现在应该叫她绣娘阿青——这是她哭诉时断断续续吐露的、被她几乎遗忘的本名——瘫坐在地上,哭了许久。
眼泪冲垮了最后一点虚假的胭脂,也仿佛冲走了积压在她魂魄里经年累月的恐惧和压抑。
她不再美得妖异,面容清秀却憔悴,眼圈红肿,但那双眼睛里,终于有了属于活人的生气和劫后余生的恍惚。
我递过去一杯温水,水里融了一点点胡离之前留下的安神草药粉。
她接过去,双手颤抖得厉害,杯沿磕碰着牙齿,小口小口地啜饮着,仿佛在重新学习如何做一个“人”。
苏挽从净瓶里怯怯地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又同情地看着这个刚刚摆脱了可怕胭脂的姐姐。
她飘过来,用自身微凉的、却纯净的鬼气轻轻拂过阿青的肩背,试图给她一点安抚。
阿青感受到那丝凉意,打了个哆嗦,抬起头,看到苏挽苍白但友善的小脸,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却真实无比的笑容:“谢……谢谢你……”
“没、没关系…”苏挽小声回答,又害羞地缩回去一点。
等阿青情绪稍微平复,我才开口,指了指地上那个已经光泽暗淡的掐丝珐琅胭脂盒:“这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它本身已是凡物,但毕竟曾是不祥的容器。”
阿青看着那盒子,眼神里依旧有残留的恐惧,她猛地摇头:“不要了!我再也不想看到它!掌柜的,您……您随便处置了吧…”
我点点头,弯腰拾起那胭脂盒。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珐琅表面时,异变陡生!
我胸前的“心渊鉴”毫无征兆地微微发烫,那枚墨尘齿轮与素心结晶轻轻震颤。
几乎是同时,我握着胭脂盒的右手食指指尖,一抹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银色流光一闪而逝!
那流光并非出自我的意念,更像是一种……本能般的反应。
嗡——
一声极细微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嗡鸣响起。
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扭曲!
我看到的不再是当铺的景象。无数破碎的光影在我眼前飞速掠过,最终定格——
那盒盖上的海棠春睡图仿佛活了过来,花瓣舒展,但颜色却猩红得刺眼。一个模糊的、穿着粗布衣裳的年轻女子身影浮现出来,她坐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手指飞快地穿梭,正在绣着什么。
她的侧脸温柔而专注,嘴角带着一丝满足的、对未来的期盼的笑意……她在绣嫁衣?还是…?
这景象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如同错觉。
但紧接着,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的情绪猛地冲入我的脑海!
那不再是“朱颜醉”带来的嫉妒和虚荣,而是……而是……
极致的悲恸!
冲天的怨恨!
被生生剥离、碾碎幸福的绝望!
“不——!”
一声凄厉无比、蕴含着无尽痛苦与不甘的女子尖啸,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我神魂深处炸响!
啪嗒。
我手一松,那胭脂盒掉落在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幻象和尖啸瞬间消失。
我站在原地,心脏狂跳,呼吸有些急促。
指尖那抹银光早已隐去,心渊鉴也恢复了平静温凉。
但刚才那瞬间的感受,却无比真实地烙印下来。
那不是柳依依的嫉妒……那是更早的、被封存在这胭脂盒材质本身里的……另一段惨烈执念!
“掌……掌柜的?”阿青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怯生生地唤道。
苏挽也紧张地飘过来,围着我绕圈,散发出担忧的情绪。
“我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目光再次落在那看似无害的胭脂盒上。
原来,“朱颜醉”的邪恶,并不仅仅源于柳依依的嫉妒。
这承载胭脂的容器本身,就封印着一个更为古老、更为痛苦的灵魂碎片。
柳依依那强烈的负面情绪,不过是激活并滋养了它,与之融合,才形成了后来那吸取生气的邪物。
难怪它的效力如此诡异霸道。
我小心翼翼地再次拿起胭脂盒,这一次,我心渊鉴的力量缓缓流转,护住心神。
指尖触碰,那悲恸和怨恨似乎被隔绝在外,但依旧能感受到其下汹涌的黑暗。
看来,这次收下的典当物,比预想中还要麻烦一些。
它不仅是一件邪物,更是一个嵌套着双重悲剧的执念牢笼。
柳依依的“嫉妒”已被我抽出封存。
那这胭脂盒本身所承载的……那位绣娘的“悲恸与怨恨”……又该是何等惨烈的故事?
我将胭脂盒轻轻放在那墨玉匣(宅怨)和封存着“嫉妒”的玉瓶旁边。
柜台一角,安静地躺着三样东西,却仿佛汇聚了数不清的眼泪和尖叫。
今夜,当铺的角落,又沉重了几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