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碑的沉重与寂寥还弥漫在当铺的空气里,那玄色石函静静躺在柜台一角,仿佛收纳了一座山峦的重量。
我指尖抚过冰凉的函盖,感受着其中那亘古不变的“守护”执念,心头沉甸甸的。
就在这万籁俱寂之时,门被轻轻推开了。
没有铜铃响,甚至没有脚步声。
来人像是被夜风悄然送入,带着一身浓重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悲伤。
那是一位妇人。
她穿着素净的灰色布衫,鬓角已见霜白,面容憔悴得像是被泪水反复冲刷过的宣纸,唯有一双眼睛,红肿不堪,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与绝望。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抱得那么紧,指节都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生命中仅剩的全部。
她周身没有任何非常的气息,不是妖,不是鬼,只是一个被巨大悲痛彻底击垮的、最普通不过的凡人。
但她的“执念”,却浓烈到形成了实质般的压力,压得当铺内的空气都凝滞了。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源自一个母亲最深沉爱意与最彻底失去的……极致痛苦。
苏挽甚至不敢从净瓶里探头,只是传递出细微的、感同身受的悲鸣。
多宝阁上,几件与“爱别离”相关的执念物发出了低低的共鸣。
妇人踉跄着走到柜台前,干裂的嘴唇哆嗦着,还未开口,眼泪便已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无声地砸在陈旧柜面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掌柜的……”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肺里挤出来的,“求求您……求求您……给我一炷‘还魂香’……”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绝望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他们说……您这儿……什么都能换!我典当!我什么都典当!我的阳寿!我的魂魄!我下辈子的所有福报!只求一炷香!一炷能让我儿……回来片刻的香!就片刻!让我再看他一眼!再和他说句话!求您!”
她几乎是瘫软下去,匍在柜台边,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野兽哀嚎般的呜咽声。
那蓝布包袱里,隐约露出孩童旧衣的一角。
还魂香。
传说中能逆乱阴阳,短暂唤回亡者魂魄的禁忌之物。
代价极其惨重,且往往伴随着难以预料的反噬。更重要的是,这违背了阴阳有序的天道常伦。
我看着这位悲痛欲绝的母亲,心中并无波澜——并非冷漠,而是见过太多类似的绝望,深知一时的慰藉可能带来更深的深渊。
“夫人,”我的声音尽量放得平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还魂香,有。但其代价,非你所能承受。即便召回,所见也非生前全貌,或是残念,或是幻影,甚至可能惊扰亡魂安宁,令其不得超生。你所求的片刻重逢,可能换来的是永恒的遗憾与更大的痛苦。”
妇人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中疯狂的光芒闪烁不定,被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绝望撕扯着:“不……不会的!我只要见见他!就见一面!我儿那么乖……他不会怪我……他一定也想见娘……”
“见他为何?”我问,“是为告别,还是为挽留?”
妇人愣住了,眼中一片茫然。
“若为告别,你心有不舍,执念未消,见之何益?不过徒增悲切,让他去也去不安宁。”我缓缓道,目光落在那蓝布包袱上。
“若为挽留,阴阳两隔,强留片刻,终是镜花水月,只会让你沉溺幻象,愈发无法面对现实,最终耗尽所有,连同对他最美好的记忆也一并扭曲。”
“那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妇人崩溃地捶打着柜台,泪如雨下,“没有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只要他回来!哪怕一眼!哪怕一秒!”
她的执念如同实质的黑色浪潮,汹涌地拍打着当铺的宁静。
我沉默了片刻。
心渊鉴微微发光,映照出她魂魄深处那根与亡子紧紧缠绕、几乎要将她勒断的因果线。
“典当吧。”我忽然开口。
妇人猛地止住哭声,希冀地望向我。
“但不是典当阳寿魂魄,去换那虚无缥缈、后患无穷的一炷香。”我取出一只小巧的、白玉雕成的香炉,炉内空空如也,“典当你此刻这‘无法承受的悲痛’与‘不惜一切也要相见的执念’。”
妇人怔住,不解地看着我。
“将此痛此念,暂存于我处。”我指着那白玉香炉,“换取七日安眠。七日之内,无梦无魇,身心得以喘息。七日后,你若仍决意要见,我予你一线机缘,但后果自负。若你七日醒来,心境有所平复,便可取回这份‘执念’,或……选择将其永远留下,轻装前行。”
这是一个缓兵之计,也是一次赌注。
赌时间能否稍稍愈合那撕心裂肺的伤口,赌一个母亲在极致悲痛后,是否能找回一丝理智与对亡子真正的爱——那或许不是不顾一切的追寻,而是学会放手,让他安息。
妇人呆呆地看着那白玉香炉,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包袱,泪水无声流淌。
最终,那巨大的疲惫和或许是一丝残存的理智让她点了点头。
我以和光剪虚引,将她周身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悲痛与疯狂执念,一丝丝抽离,汇入白玉香炉。
那香炉仿佛吸入了一缕灰色的烟霞,微微发热。
妇人的眼神逐渐变得空洞、疲惫,剧烈的情绪波动平复下来,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哀伤和麻木。
她对着我,微微躬身,然后抱着她的蓝布包袱,一步步蹒跚地走出了当铺,身影消失在夜色中,去度过那不知能否得到安宁的七日。
我将那白玉香炉放在柜台显眼处,里面盛放着一个母亲最炽烈的痛与爱。
还魂香,终究未燃。
或许,真正的“还魂”,并非让亡者归来,而是让生者,有能力背负着回忆,继续走下去。
执念与放下的界限,从来模糊,唯能自渡。
当铺内,只剩下那缕名为“悲痛”的灰烟,在玉炉中静静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