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的静修室的门在身后无声滑闭,将外界的一切喧嚣彻底隔绝。厚重的深紫色绒毯吸走了所有脚步声,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如同陈年旧木与冷冽金属混合的气息。
几盏镶嵌在墙壁中的氛围灯散发出幽暗的暖黄色光芒,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种刻意营造的静谧与神圣之中。
房间中央,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通体漆黑、线条流畅优美的三角钢琴。乌木琴身在幽光下流淌着丝绸般的光泽,与查尔斯那身华贵的黑袍交相辉映。
摩根背对着门口,站在巨大的观景窗前。窗外,是灯塔之下永恒翻涌的、灰紫色浓雾构成的末日之海。他覆盖着合金装甲的左臂自然垂落,肩部的线条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佝偻。那枚象征着灯塔最高权力的暗金城主徽章,此刻仿佛有千钧之重,沉沉地压在他的胸膛上。
听到身后滑门开启的声音,摩根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查尔斯那张俊美得毫无瑕疵的脸上,在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眸子里,他看到了一丝刻意掩饰的、属于儿子的复杂情绪,失落?不甘?还是怨恨?
“城主大人。”查尔斯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声音如同精心打磨过的玉石,温润平和,听不出丝毫波澜。
摩根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丝极其勉强的、刻满了风霜沟壑的笑容,那笑容里沉淀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坐吧,查尔斯。”他指了指钢琴前的琴凳。
查尔斯顺从地走过去,姿态优雅地在琴凳上坐下。冰冷的丝绒触感透过长袍传来。他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抚过黑白分明的琴键,指腹感受着象牙温润而坚硬的触感。
摩根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儿子挺拔却显得过分单薄的背影上,沉默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
“廷议上的决定……”摩根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沉寂,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磨出来,“我知道,对你而言……并不公平。”
查尔斯抚弄琴键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指尖微微陷入象牙的微凉中。他依旧背对着父亲,没有回应。
摩根的目光越过查尔斯的肩头,落在那架沉默的钢琴上,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你的才华……你的音乐天赋……若是在旧世界,查尔斯,你将是一位伟大的音乐家。会被万人敬仰,你的琴声会回荡在那些宏伟的音乐厅里……”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遗憾和一种近乎虚幻的向往。
“伟大?”查尔斯的声音突兀地响起,依旧平稳,却像冰层下开始涌动的暗流。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自己映在漆黑如镜的钢琴漆面上的倒影,那张完美的面孔此刻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光影会的教义,灯塔的秩序,维系这几万人口在末日穹顶下的存续……这难道不是另一种伟大?”他的反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摩根疲惫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如同巨石落地。“是伟大,查尔斯。但这份‘伟大’,需要你……也牺牲了很多。”他斟酌着词句,试图表达那份迟来的愧疚,“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给你的……太少了。城主这个位置……唉,它从来不是奖赏,是枷锁,是……最冰冷的责任。选择马克,不是我轻视你,而是……”他顿了顿,似乎难以找到一个准确的词来形容他心中那份“理智”到残酷的权衡,“是当下……不得不为的艰难抉择。”
“艰难抉择?”查尔斯猛地转过身。
金发在他转身的瞬间扬起一道冰冷的弧光。那双总是沉淀着温和与悲悯的琉璃色眼眸深处,此刻如同被投入了烧红的烙铁,翻涌起刺目的猩红血丝,一直维持的平静假面轰然碎裂,露出底下压抑太久的、岩浆般灼热的愤怒与不甘。
“为什么不能是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最尖利的琴弦被骤然绷断,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破碎感,狠狠砸碎了静修室里虚假的宁静!“我耗尽心血!我殚精竭虑!光影会是我一手建立!灯塔的信仰是我一手维系!这三万七千人的灵魂,哪一颗不在光影之主的注视下获得安宁?!我付出的难道比马克少吗?!他除了挥舞那把破链锯刀!除了带人去下面送死!他还懂什么?!”
他失控般地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向摩根和他自己。因为过于激动,他身体微微颤抖,撑在琴键上的右手无意识地用力下压。
一声震耳欲聋、如同巨兽濒死哀嚎般的巨响轰然爆发。
查尔斯的右手紧握成拳,带着全身失控的力量和滔天的怨愤,如同沉重的铁锤,狠狠砸穿了下方那排脆弱无辜的象牙琴键、
木屑与碎裂的象牙碎片如同爆炸般四溅开来!断裂的琴弦崩弹而起,发出凄厉的尖啸,那精心调校的音槌被巨大的力量扭曲、折断!整个钢琴共鸣箱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他那只骨节分明、足以弹奏出最神圣乐章的手,此刻被断裂的琴键边缘瞬间割破,鲜血如同妖艳的珊瑚珠,汩汩涌出,顺着破碎的黑色键与白色键迅速蔓延开来,在光滑的漆面上晕开一片刺目惊心的暗红。
一滴,两滴……温热的液体顺着查尔斯剧烈起伏的下颌线滑落,滴落在他纯黑的长袍前襟,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那并非手上的血。是泪。
滚烫的、带着巨大屈辱和绝望的泪水,冲破了完美的面具,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肆意流淌。那双猩红的、因愤怒而凸起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出摩根那张充满惊愕、疲惫却依旧带着无法理解神情的脸。
“城主大人……我只想要……我只想要……”查尔斯的声音颤抖着,带着浓重的鼻音,破碎得不成样子。他想说“你的认可”,想说“证明我比马克更强”,想说“我才是能让灯塔真正延续下去的人”……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被巨大的委屈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所淹没。
在摩根眼中,查尔斯此刻的爆发,那破碎的钢琴,那涌出的鲜血,那汹涌的泪水……与其说是对他决策的控诉,不如说更像是一个被剥夺了心爱玩具的孩童,在极度失望和愤怒下的歇斯底里。
摩根的眼神由最初的震惊迅速转为一种沉重的、带着深深疲惫的无奈,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他走上前一步,左手抬起,想拍拍查尔斯剧烈颤抖的肩膀,但动作在半空中顿住了。
他看到了查尔斯手上淋漓的鲜血和脸上失控的泪水,最终只是深深地、无力地叹息了一声,声音沙哑而缓慢:“查尔斯……够了。你是我最优秀的孩子,光影会是你无可替代的成就。但城主之位……关乎灯塔存续的根本,关乎所有人的生死,不是意气之争。马克他……更熟悉外部世界的残酷,更适合带领灯塔人……去搏那一线生机。”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最终判决,仿佛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仍在赌气的孩子。
查尔斯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瞬间冰封。所有的嘶吼、泪水、喷涌的鲜血,在这一刻都凝固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颤抖的、被鲜血染红的右手,又看了看父亲那只停在半空、最终缓缓收回的金属手臂。
原来……如此。
在父亲心中,他呕心沥血建立的光影信仰,他维持的灯塔秩序,他安抚的千万灵魂……不过是……一场“成就”。一场可以被轻易交给别人打理的……“成就”。
而那象征着权力核心、承载着父亲全部认可、他渴望了半生的位置,在父亲眼里,仅仅因为马克“更熟悉外部残酷”,就可以轻易地交给那个莽夫。
一股冰冷彻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瞬间取代了所有的愤怒和不甘,无声地席卷了查尔斯的四肢百骸。
他眼中的猩红血丝开始缓缓褪去,汹涌的泪水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抽干。脸上所有激烈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却,重新覆盖上那层完美的、毫无瑕疵的平静面具,甚至比之前更甚,冰冷得如同极地寒玉。
他缓缓地、极其优雅地站直了身体。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爆发从未发生。他甚至伸出那只未受伤的左手,用整洁的袍袖内侧,极其小心地、不带一丝颤抖地,擦拭了一下被泪水模糊的下颌,抹去了所有脆弱的痕迹。
然后,他对着摩根,深深地、无可挑剔地鞠了一躬。
“是,城主大人。”查尔斯的声音响起,如同最纯净的冰泉,平稳、清冽,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涟漪,只有一种被彻底冰封后的死寂,“我明白了。如您所愿。”
他微微停顿,染血的右手在袍袖下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的刺痛尖锐无比。那冰冷的、不含任何起伏的声音继续流淌:“光影会……我会做好一切交接准备,确保马克城主……能够顺利承接这份……重任。”
当他再次抬起头,迎向摩根那带着疲惫释然和一丝宽慰的目光时,查尔斯的嘴角甚至极其细微地向上牵起一个弧度。
那是一个完美的、冰冷的微笑。
而在那如同冰封湖面般的微笑之下,在那被刺骨寒意冻结的灵魂深处,一股混杂着铁锈腥甜的滋味,那是他舌尖被自己狠狠咬破流出的鲜血正无声地弥漫开来。
这血腥味,与一个清晰无比的、淬着致命寒意的念头,疯狂地交织、膨胀。
该让马克……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