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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槐树下的鼓匠铺,是青溪村唯一的声响记号。老槐树的树干得两个壮汉合抱,枝桠歪歪扭扭地罩住半条街,树皮上的裂纹像老人手背的褶皱,藏着几十年的风。李鼓匠守着这铺子时,总爱坐在门槛上抽烟,烟杆是枣木的,被手磨得发亮,烟圈飘到槐树叶上,能粘住半天不落。

林晓第一次进鼓匠铺是十二岁,那年村里闹蝗灾,秋收时地里的谷子只剩空壳,可腊月里的社火不能少——青溪村的规矩,社火没鼓,就像人没了魂。村长领着几个汉子找到李鼓匠,要订一面最大的牛皮鼓,李鼓匠当时正蹲在院里泡鼓皮,石灰水的涩味混着牛皮的腥气,飘得满院都是。他抬头看了看村长,烟锅里的火星子暗了暗:“要大的?得等半个月,我这张皮还没鞣好。”

林晓那时候就觉得李鼓匠怪,别人鞣鼓皮都用松木火烤,他偏用槐树叶煮,说这样鼓皮能“认声”,敲起来不飘。后来林晓才知道,李鼓匠的手艺是祖传的,他爹以前在县城里开鼓铺,专给戏班子做鼓,据说最绝的一面鼓,用的是三岁黄牛的脊皮,敲起来能让第三排的观众觉得鼓声是从自己耳朵里钻出来的。可后来李鼓匠的爹突然没了,李鼓匠就带着一套工具回了青溪村,守着老槐树开了铺,一守就是三十年。

这三十年里,青溪村的鼓换了一面又一面,娶媳妇的人家要红漆鼓,送葬的要黑布蒙鼓,社火节的鼓得够大够响,连邻村的庙祝都来订过鼓。李鼓匠话少,做鼓时不许人看,铺子里的后院总关着门,有人好奇扒着门缝瞅,只看见院里晒着几张皮,还有一口大陶缸,里面泡着说不清的东西,瞅着慎人。

三个月前,鼓匠铺突然关了门。那天早上林晓去买麻绳,还看见李鼓匠在铺子里绷鼓,下午再路过,门就上了锁,铜锁上挂着块黑布,风一吹,黑布飘得像招魂幡。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李鼓匠是得了急病,被儿子接去县城了;有人说他是得罪了槐树下的“东西”——老槐树下以前是乱葬岗,民国时还枪毙过土匪,总有人说夜里能听见树下有敲鼓的声音。林晓去过几次,都没敲开门,铺子里静悄悄的,连槐树叶落在屋顶的声音都听得见。

直到三个月后的头一个集日,鼓匠铺的门突然开了。林晓那天正好要去取上个月订的牛皮鼓——他妹妹要出嫁,按规矩得有鼓队送亲,那面鼓是他特意让李鼓匠用黄牛皮做的,说敲起来喜庆。

刚走到铺子门口,林晓就停住了脚。不是因为别的,是那股味。以往进鼓匠铺,闻的都是牛皮的腥、松木的香,还有桐油的腻,可这次不一样,那味道像晒了半个月的旧棉絮,潮乎乎的,还混着点甜,不是糖的甜,是夏天肉放坏了的那种甜,粘在鼻子里,甩都甩不掉。

他掀开门帘进去,铺子里比以前暗,窗纸好像换了,透着点灰。李鼓匠坐在柜台后,背对着门,手里拿着块布擦鼓。那是一面新鼓,比林晓订的牛皮鼓小一圈,鼓身是黑檀木的,光溜溜的,可蒙的鼓皮却透着怪——颜色偏白,不是牛皮的黄,也不是羊皮的浅灰,是那种人的皮肤晒了太阳后的淡白,纹路细得不正常,一道一道的,像用针轻轻划出来的。

“李叔,我来取鼓。”林晓开口,声音在铺子里有点飘。

李鼓匠没回头,手里的布还在鼓皮上擦,动作慢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等会儿,我把这鼓擦完。”

林晓的目光忍不住黏在新鼓上。那鼓皮在柜台上方的油灯下泛着淡粉,灯光照透了一点,能看见下面隐约的纹路,像人的血管。他心里突然咯噔一下,想起三天前村西头张寡妇失踪的事。张寡妇是去年冬天没的男人,平时就靠给人缝补衣裳过活,性子软,见了谁都笑。三天前早上,有人看见她提着一篮鸡蛋进了李鼓匠的后院,说是感谢李鼓匠帮她修过纺车,可从那以后,就没人再见过她。有人去敲过她家门,门是锁着的,窗户缝里塞着的布条都没动,像从来没人住过。

“李叔,”林晓忍不住问,“前几天张婶……好像来找过你?”

李鼓匠的手突然停了。他慢慢转过身,林晓这才看见他的脸——眼窝陷得厉害,颧骨凸着,嘴唇干得裂了皮,最吓人的是眼白,爬满了红血丝,像有无数条小虫子在里面爬。“别碰这鼓。”李鼓匠的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鼓认主,不是你的,碰了会出事。”

林晓心里发毛,赶紧移开目光。李鼓匠起身,从里屋拖出一面鼓——正是他订的牛皮鼓,鼓身刷了红漆,鼓皮是深黄色的,敲一下,声音亮堂,透着股劲。可林晓这会儿没心思看,满脑子都是那面新鼓的皮,还有张寡妇的事。

“拿着鼓赶紧走。”李鼓匠把牛皮鼓推到他面前,声音冷得像冰,“记住,这鼓有禁忌——夜里不能敲,敲了会有人来要皮。”

林晓抱着鼓往外走,后背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凉飕飕的。老槐树叶在头顶沙沙响,像有人在耳边说话。他走得快,路过张寡妇家门口时,忍不住看了一眼——门还是锁着的,锁上锈迹斑斑,墙根下的草都长到了门槛边,像没人管的孩子。

回到家,林晓把牛皮鼓搁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他娘从里屋出来,看见鼓,脸上笑开了花:“这鼓好,等你妹妹出嫁那天,敲起来肯定热闹。”林晓“嗯”了一声,没心思说话。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根草,脑子里反复想着李鼓匠的话,还有那面新鼓的皮——那皮太像人的皮肤了,尤其是在灯下泛着的淡粉,跟他夏天晒黑后,胳膊肘内侧的皮肤颜色差不多。

夜里,林晓睡得不踏实。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树影,晃来晃去的,像人影。他翻了个身,突然听见“咚”的一声——很沉,像石头砸在地上,震得窗台上的土都掉了下来。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再听,又是一声“咚”——比刚才更响,更沉,好像就在院外。林晓心里发紧,想起李鼓匠说的“夜里不能敲鼓”,他摸了把床底下的柴刀,悄悄下了床。

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洒在地上,白花花的。那鼓声又响了——“咚、咚”,这次听得清楚,是从李鼓匠铺的方向来的。林晓捏着柴刀,脚踩在院子的石板路上,没敢开灯,怕惊动了什么。他走到院门口,悄悄推开一条缝——外面的路空荡荡的,只有老槐树的影子横在地上,像一条黑蛇。

鼓声还在响,一声接一声,沉得能砸进骨头里。林晓咬了咬牙,顺着墙根往鼓匠铺走。路上没遇见人,连狗叫都没有,整个青溪村静得像死了一样。快到鼓匠铺时,他看见铺门虚掩着,里面亮着油灯,橘黄色的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长影。

林晓放慢脚步,悄悄凑到门缝边往里看。李鼓匠正背对着门,坐在柜台前敲鼓——敲的就是那面新鼓。他手里的鼓槌是枣木的,敲在鼓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奇怪的是,鼓皮上沾着点湿痕,亮晶晶的,像眼泪,顺着鼓皮往下流,滴在地上,没声音。

“还我皮……”

突然,一声细弱的女声飘了出来。那声音很轻,像风吹过窗纸,可林晓听得清清楚楚,是从鼓里传出来的。李鼓匠的手猛地一抖,鼓槌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林晓心里一紧,没忍住,推开门冲了进去:“李叔,怎么回事?”

李鼓匠猛地回头,脸上全是泪,眼睛红得像要流血。他趴在鼓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嘴里喃喃着:“她又来要皮了……她怎么总来要皮……”

林晓的目光落在鼓上。就在这时,鼓皮上的纹路突然清晰起来——一道一道的,慢慢拼成了一张脸。林晓的心跳一下子停了——那是张寡妇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往下撇着,像是在哭,正死死地盯着他。

“这鼓……这鼓是用她的皮蒙的。”李鼓匠抬起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她上个月来找我,说她男人走得早,她一个人活着没意思,想留个念想在村里。她说……她说让我用她的皮做面鼓,这样她就能听见村里的声音,不会孤单。我不肯,可她……她跪在院里哭,说要是我不答应,她就死在我铺子里。我没办法……我只能答应她。”

林晓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身后的木架上,木架晃了晃,上面放着的几面小鼓掉了下来,其中就有他订的那面牛皮鼓。“咚”的一声,牛皮鼓落在地上,声音亮堂,却在这铺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李鼓匠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他指着地上的牛皮鼓,声音都变了调:“你怎么把它弄响了?我跟你说过,夜里不能敲鼓!敲了会有人来要皮的!”

林晓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铺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是很多人的,细碎的,像无数只蚂蚁在爬,围着铺子转。紧接着,有人在门外轻唤,声音细弱,却能穿透门板,飘进铺子里:“李鼓匠,把鼓给我,我要我的皮……”

“是他们……是以前被我做成鼓的人……”李鼓匠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我爹以前跟我说,用活人的皮做鼓,能让鼓认主,敲起来更响,可我没信……直到张寡妇来找我,我才知道,那些皮……那些皮都记着自己的主人,夜里会来找我要皮……”

油灯突然“滋啦”一声,灯芯爆了个火星,然后灭了。铺子里一下子陷入黑暗,只有月光从门缝里漏进来,照在鼓皮上,那张寡妇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更清晰,眼睛里好像有泪在流。

黑暗里,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好像就在铺子里,围着林晓和李鼓匠转。还有人在耳边说话,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我的皮呢?我要我的皮……”“把鼓给我,那是我的皮做的……”

李鼓匠突然抓起地上的鼓槌,猛地往新鼓上砸:“别过来!我不给!这鼓是张寡妇让我做的,不是你们的!”

“咚!咚!咚!”鼓声震得林晓耳朵疼,可脚步声却没停,反而更密了。林晓想跑,可腿像灌了铅,挪不动。他看见鼓皮上的裂缝越来越大,刚才被李鼓匠砸的地方,裂开了一道缝,鲜血从缝里渗出来,滴在地上,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像眼泪落在地上。

“别敲了!李叔,别敲了!”林晓大喊,可李鼓匠像没听见,越敲越狠,鼓槌砸在鼓皮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鲜血顺着鼓皮往下流,染红了李鼓匠的手。

突然,“咔嚓”一声,鼓皮整张裂开了。林晓看见,鼓皮下面不是鼓腔,而是一团头发——黑色的,长长的,像张寡妇平时梳的辫子。紧接着,半只手从鼓里滚了出来,手上戴着个玉镯,绿色的,上面有一道裂痕——那是张寡妇的玉镯,去年她男人下葬时,她摔了一跤,玉镯就裂了,全村人都见过。

铺外的脚步声突然停了。紧接着,铺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白影飘了进来。林晓睁大眼睛,看见那白影是张寡妇——她穿着平时穿的蓝布衫,头发披散着,可她的脸没有皮,红肉露在外面,上面渗着血,眼睛是两个黑洞,盯着李鼓匠手里的鼓槌。

“我只要我的皮,你为什么不给我?”张寡妇的声音不像人的声音,像风吹过破纸,“我跟你说,我只是想留个念想,可你为什么把他们都引来了?他们的皮不是你做的,你为什么要让他们来要我的皮?”

李鼓匠瘫在地上,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林晓转身想跑,可脚底下全是血,一滑,摔在了地上。他回头看,看见张寡妇的手按在李鼓匠的脸上。李鼓匠的脸在慢慢变化,皮肤一点点从脸上脱落,像剥香蕉皮一样,粘在张寡妇的脸上。

“这样,我的皮就回来了……”张寡妇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像她平时说话的声音,“我就能有脸了,就能听见村里的声音了……”

李鼓匠的惨叫声从喉咙里挤出来,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呜咽。林晓爬起来,顾不上擦脸上的血,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他不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张寡妇的笑声,还有脚步声,好像有人在跟着他。

跑到自家门口时,林晓几乎虚脱了。他推开门,冲了进去,突然想起堂屋里的牛皮鼓——那是李鼓匠做的鼓,是用牛皮做的,可他心里却像有个声音在说:那不是牛皮,那是人的皮,是你妹妹的皮……

他疯了似的冲进堂屋,抓起柴刀,对着牛皮鼓砍下去。“别来找我!我没要你的皮!这鼓不是你的!”他一边砍,一边喊,眼泪顺着脸往下流。

鼓皮被砍破了,露出里面的鼓腔。可林晓却停住了手,柴刀掉在地上。他看见,鼓皮下面不是木头,而是一张脸——是他妹妹的脸,眼睛睁得大大的,嘴角带着笑,好像在跟他打招呼。他妹妹失踪半个月了,那天早上出门去采野菜,就再也没回来。林晓找了她半个月,村里的人都帮着找,可连影子都没找到。

“哥……”

突然,妹妹的声音从鼓里飘出来,细弱又冰冷,像风吹过窗纸。

林晓跪在地上,浑身发抖。他抬起头,看见院外的月光下,站着一道白影,是他妹妹,穿着采野菜时穿的绿布衫,头发上还沾着草叶,可她的脸没有皮,红肉上渗着血,眼睛盯着堂屋里的牛皮鼓。

这时,院外传来“咚”的一声鼓响,是从李鼓匠铺的方向来的,沉闷,却能砸进林晓的心里。

妹妹的声音又响了,这次更近,好像就在耳边:“哥,我的皮,你也要吗?你订这面鼓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这是用我的皮做的?”

林晓张了张嘴,想说不是,可喉咙里像堵了东西,发不出声音。他看着妹妹的影子慢慢走进堂屋,看着她的手伸向自己的脸,那只手没有皮,红肉上的血滴在地上,发出“嘀嗒、嘀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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