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程潇波辗转反侧,既有即将救出母亲的激动,又有对奕帆慷慨仗义的无限感激,更有对未来的茫然与一丝不安。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身,仔细洗漱,换上了一身虽旧却干净的衣裳,怀揣着那救命的三百两银票,只觉得胸口滚烫。
奕帆和唐江龙也已起身,带了两位身手最好的镖师(常瑞和王骅),一行五人,由程潇波引路,迎着清晨凛冽的寒风,径直前往运河衙门。
清晨的临清城尚未完全苏醒,街道上行人稀疏,只有早起的贩夫走卒呵着白气匆匆而过。
运河上升腾着薄薄的水雾,舟船静静地泊在岸边,一切都显得有几分静谧。
程潇波脚步轻快,心中描绘着接到母亲后,如何向奕大哥磕头谢恩,如何带着母亲离开这是非之地,或许真能跟着奕大哥闯出一番名堂,不负祖上威名……
他越想越是激动,恨不得立刻飞到母亲身边。
然而,刚靠近运河衙门侧院,乔爷日常办事的那排厢房,便听到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和一个老妇人带着哭腔的、熟悉的哀求声。
程潇波脸色骤变,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一个箭步冲过月亮门,奕帆等人心知有变,紧随其后。
只见厢房内,一个穿着绸缎长衫、管家模样的三角眼中年人,正指着一名头发花白、身形佝偻、衣衫陈旧的老妇人,厉声呵斥道:“老虔婆!
给你脸不要脸!
乔爷让你儿子办点事,那是抬举他!
你倒好,还敢在这里哭哭啼啼,嚷嚷着要见儿子?
再不安分,仔细你的老皮老肉!”
说着,似乎嫌那老妇人碍事,极为不耐烦地伸手用力推搡了她一把。
那老妇人正是程潇波的母亲程氏。
她年迈体弱,饥寒交迫加之忧心儿子,早已是强弩之末,哪里经得住这壮年男子蓄力一推?
脚下虚浮,惊呼一声“我儿…”,整个人向后踉跄跌去,后脑勺不偏不倚,重重地磕在身后那张硬木八仙桌的尖锐桌角上!
“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细微声音,令人牙酸。
程氏连一声痛呼都未能完整发出,身体一软,便瘫倒在地,殷红的鲜血瞬间从她花白的发间汩汩涌出,在她身下迅速洇开一小片刺目的猩红。
她双目圆睁,似乎还带着惊恐与对儿子的无尽担忧,气息却已微弱得几不可闻。
“娘——!!!”
程潇波目睹此景,只觉得眼前一黑,肝胆俱裂,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悲号!
他如同疯魔了一般扑上前去,颤抖着抱起母亲尚有余温的身体,只见母亲双目无神,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鲜血染红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他的双手。
“娘!娘你醒醒!
你看看波儿啊!娘——!”
他用力摇晃着母亲,声音凄厉绝望,试图唤醒那已然逝去的生命之光。
那动手的管家也彻底吓傻了,他本意只是想吓唬、推开这纠缠不休的老婆子,绝没想到会闹出人命,呆立当场,面如土色。
这时,里间的门帘掀开,一个脑满肠肥、穿着官便服的中年人皱着眉头走了出来,正是运河衙门的管事乔守忠乔爷。
他看到地上倒在血泊中的程氏和状若疯癫的程潇波,先是一惊,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被惯有的蛮横所取代。
“程潇波!
你嚎什么丧!
大清早的跑来衙门闹事?
这老虔…这老夫人自己年老体衰,站立不稳,磕碰了一下,与乔某何干?
你休要在此胡搅蛮缠!”
乔守忠矢口否认,试图撇清关系。
“乔扒皮!
我操你十八代祖宗!
你逼俺替你干这缺德事,扣押俺娘不成,竟纵容手下害死我娘!
我跟你拼了!!”
程潇波轻轻放下母亲遗体,双目赤红如血,额头上青筋暴起,猛地拔出腰间分水刺,如同出闸猛虎,就要扑上去与乔守忠拼命。
“程兄弟!冷静!”
奕帆眼疾手快,一把从后面死死抱住他。
他虽然年纪小,但九阳神功根基扎实,力气奇大,程潇波盛怒之下竟一时挣脱不得。
“伯母要紧!先看看伯母!”
他虽已感知程母生机已绝,但仍存万一之想,同时对唐江龙使了个眼色。
唐江龙会意,立刻对镖师常瑞道:“常瑞,快!去请郎中!再去州衙报官!”
镖师王骅则警惕地挡在门口,防止乔守忠的人趁机溜走或对奕帆等人不利。
奕帆蹲下身,伸手探了探程母的鼻息,又摸了摸其颈脉,最终沉重地闭上眼,摇了摇头。
回天乏术。
乔守忠见死了人,心中也发虚,但仗着自己在临清的势力,强自镇定,对闻讯赶来的几个衙役喝道:“都看什么看?
这程婆子自己摔倒致死,与衙门无关!
程潇波持械行凶,惊扰官署,给我拿下!”
“谁敢!”
奕帆猛地站起,虽年仅十六,但此刻面沉如水,目光如冷电般扫过那些衙役,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衙门之内,逼死人命,还想颠倒黑白,诬陷苦主?
还有没有王法!”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股凛然正气。
那些衙役被他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上前。
场面一时僵持。
很快,临清州的知州带着仵作、衙役匆匆赶到。
乔守忠恶人先告状,一口咬定是程母自己摔倒,他的管家只是“无意中碰了一下”。
那管家也回过神来,磕头如捣蒜,连连说自己只是轻轻推搡,是老太太自己没站稳。
程潇波悲愤交加,指着乔守忠历数其扣押母亲、逼迫他拖延奕帆的罪行。
然而,乔守忠矢口否认扣押之事,反咬程潇波诬告。
现场除了奕帆等人,并无其他有力人证。
乔守忠又暗中使了银子,那仵作验尸后,也含糊其辞,只说“后脑遭受重击,乃致命伤,至于如何撞击,难以断定”。
知州与乔守忠素有往来,收了贿赂,又见事涉可能有的“上官”(奕帆他们),不想把事情闹大,便和起了稀泥。
最终判定:程母之死,系与乔府管家发生争执推搡过程中,不慎摔倒所致,属“意外”。
乔守忠作为雇主,“出于人道”,愿意支付程潇波三十两银子,作为丧葬之资,此事便算了结。
三十两银子!
一条人命!
还是用如此卑劣手段害死的人命!
程潇波听着这荒谬的判决,看着那区区三十两银子,再看看地上母亲冰冷的遗体,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仰天狂啸,声音凄厉绝望,充满了对这世道不公的控诉与无尽的悲凉!
他恨!
恨乔守忠的狠毒!
恨官府的黑暗!
更恨自己的无能,连母亲都保护不了!
奕帆全程紧握双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虽心智成熟,但亲眼目睹这等惨剧,胸中亦是怒火滔天。
他更加确定,这背后定然有天魔教的影子,否则乔守忠何必如此针对自己,行事又如此狠绝?
他强压着立刻出手格杀乔守忠的冲动,知道此时冲动于事无补,反而会落入对方圈套。
他按住几欲疯狂的程潇波,在他耳边沉声道:“程兄弟!节哀!
此仇,必报!但非在今日。
先让伯母入土为安。
活着,才能报仇!”
程潇波猛地转头,看着奕帆那双清澈却此刻燃烧着怒火的眸子,如同在无尽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他死死咬着牙,鲜血从嘴角渗出,重重点了点头。
当下,奕帆不再理会乔守忠那虚伪的嘴脸和那侮辱性的三十两银子。
他亲自出面,动用银钱,为程母购置了上好的楠木棺材、崭新的寿衣,在临清城外寻了一处依山傍水、风景秀丽的吉地,请了僧人道士,为程母隆重做法事,风光大葬。
整个过程中,奕帆、唐江龙及众镖师,皆以子侄礼,披麻戴孝,陪同程潇波守灵、摔盆、扶柩、下葬,极尽哀荣。
雪花不知何时悄然飘落,覆盖了新堆起的坟茔,天地间一片素缟,更添悲凉。
程潇波跪在母亲坟前,磕头不止,直至额头血肉模糊,与冰雪冻在一起。
他猛地转身,对着奕帆,“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泪血交织,声音嘶哑却如同立誓般坚定道:“奕大哥!俺程潇波是个粗人,不会说什么漂亮话!
你的大恩,俺这辈子报答不完!
从今往后,俺这条命就是你的!
上刀山,下油锅,绝无二话!
只求大哥带着俺,有朝一日,能手刃乔扒皮那狗贼,还有他背后的黑手,为俺娘报仇雪恨!”
奕帆连忙上前,用力将他扶起,看着他布满血丝却燃烧着复仇火焰与无比忠诚的双眼,郑重承诺道:“程兄弟请起!
伯母之仇,亦是我奕帆之仇!
此等不共戴天之仇,他日必报!
你若愿随我南下,共创事业,积蓄力量,我奕帆求之不得!
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兄弟,祸福与共,生死相托!”
“大哥!”
程潇波紧紧握住奕帆的手,热泪混合着血水滚落。
这一刻,他已将奕帆视作此生唯一的明主和兄长。
唐江龙在一旁亦是唏嘘不已,叹道:“‘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程兄弟至情至性,令人敬佩!
奕兄又得一忠肝义胆的臂助,可喜可贺!只是这代价…唉!”
他望向那孤零零的新坟,亦是黯然。
葬母之后,程潇波心灰意冷,又决意追随奕帆,便回到漕帮,解散了手下愿意跟随的几名忠心弟兄,言明自己去意。
其余人等,任其自去。
他带着对乔守忠和幕后黑手的刻骨仇恨,以及对奕帆的知遇之恩、葬母之义和兄弟之情,毅然加入了南下的队伍。
有了程潇波这个精通运河水性、熟悉沿途关卡规矩、更对漕帮内部了如指掌的得力助手,奕帆一行人接下来的南下之路,虽然依旧前途未卜,暗藏凶险,却无疑扫清了一大障碍。
孙济世借漕帮设下的这第一道致命关卡,非但未能阻其步伐,反而让奕帆因祸得福,收获了一位忠心不二、水性超群的水上豪杰。
漕帮风波暂息,然而南方的烟雨楼台,更多的明枪暗箭,正等待着这支凝聚力愈发强大的队伍。
奕帆知道,与天魔教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他看了一眼身边悲愤而坚定的程潇波,又望向南方迷蒙的天空,眼神愈发深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