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步仁,那可是个……心里头揣着明镜,脚下知道深浅的人呐!”
虞玉兰的语气里,带着点说不出的感慨。
“他家祖上,确实是大大的财主,良田千顷,骡马成群,那排场,比蒯明高只大不小。
田家大院的门楼子,当年可是咱南三河两岸数得着的气派!
门楼上挂着块‘积善堂’的匾,黑漆金字。
老远就能看见,那金粉,据说掺了真金!
可这人啊,贵就贵在能‘识时务’。”
永海听得入了神,小身子一动不动,像钉在了炕上。
“那是什么年月?天翻地覆的前夜!
外头风声紧,到处都在传要变天了,穷苦人要翻身做主了。
多少像蒯明高那样的大户,仗着自己有钱有势,有枪有靠山,要么死命抵抗,想着以后再把地抢回来;要么慌得没了魂,只顾着挖地窖藏金银,求神拜佛保平安。”
虞玉兰的嘴角撇了撇,像有点看不起那些人。
“田步仁不一样。他关起门来,不知跟家里掌事的人商量了多少个通宵。
最后,他做了件让所有人下巴都掉地上的事。”
“他干啥了,奶奶?”永海急着问,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开仓!放粮!”虞玉兰的声音陡然高了点,带着点当年的震动。
“不是三斗五斗,做做样子!
是把他田家积攒了不知多少年的粮仓,哗啦一下,全打开了!
就在他家那高门楼子前头,支起几口大锅,熬粥!蒸窝头!
凡是穷得揭不开锅的佃户、苦力、逃荒的,只要走到他田家门前,管饱!”
永海的小嘴张得更大了,想象着那巨大的粮仓打开,金黄的粮食“哗哗”流出来的样子,还有热气腾腾的大锅和窝头……这跟他听过的所有地主的故事都不一样!
“那阵势!”虞玉兰的眼里好像又看到了当年的场景,亮了一下。
“南三河两岸都轰动了!人山人海啊!都说田大善人开仓济贫了!
这还不算,”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说秘密的郑重。
“他把自己家里那些年轻力壮、识文断字的少爷,尤其是你三姨爷爷田奎,挨个叫到跟前。
不是让他们跑,是让他们——‘去!找咱们的队伍去!当兵去!扛枪去!打出一个新天下来!’”
“啊?”永海彻底惊呆了,
“他……他让自己的儿子去打……打自己?”
“傻孩子!”虞玉兰轻轻拍了拍孙子的头,手有点糙,却很暖。
“那不是打自己,那是‘顺天应人’!
是‘弃暗投明’!田步仁看得明白,这天下,眼看就是穷苦人的了!
他这是把儿子,把田家的将来,押在了新天地上!
听说,”她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耳语。
“你三姨爷爷田奎,走的时候,是咬破了手指头写了血书的!那决心,杠杠的!”
“后来呢?”永海听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攥着小拳头。
“后来?”虞玉兰的神情松了些,“后来?风卷残云,天就真变了!
工作队进了村,划成分。
田家大院?粮仓早空了,浮财也散光了。
田步仁当着工作队和乡亲们的面,腰弯得低低的,态度那叫一个诚恳:
‘我田步仁,过去是剥削阶级,有罪!承蒙乡亲们还叫我一声田先生,愧不敢当!
如今家徒四壁,就剩下几间遮风挡雨的破屋,几个儿子也投身革命,生死由命。
我甘愿接受人民审判,只求一个改过自新、劳动赎罪的机会。’”
“再后来,公审大会上,苦大仇深的佃户们站起来控诉地主罪恶,说到蒯明高,那是血泪斑斑,恨不得生啖其肉。
可到了田步仁……”
虞玉兰摇了摇头,“就有那么几个老佃户,犹豫着站起来,吭吭哧哧地说:
‘田先生……以前是剥削,可……可那年开仓放粮,救了我一家老小的命……’‘他儿子,田向东,在队伍里打仗呢……’”
“那……工作队咋办?”永海紧张地问,眼睛瞪得溜圆。
“咋办?”虞玉兰脸上露出点复杂的神情,有敬,也有明白世事的了然。
“政策是死的,可人心是活的。
田步仁‘开明士绅’的名头,是实打实用粮食和儿子的血书换来的!
成分是定了,地主,帽子摘不掉。
可批斗游街?没有。
扫地出门?没有。
工作队最后拍板:房子,留几间给他们老弱住着。
田地?那是农民的命根子,自然要分掉。
田步仁本人,老老实实下地干活,接受改造。
至于在部队里提着脑袋干革命的田奎,那是革命军人!谁敢动他家属?”
屋里的光渐渐亮了,清冷的晨光描出虞玉兰脸上深深的皱纹。
她看着似懂非懂的孙子,慢慢说:
“海儿啊,你记住奶奶今天的话。
这‘河东河西’,风水轮转不假。
可人呐,不能光等着风水转到自家门口,更不能像蒯明高那样,风水要转了,还梗着脖子硬顶,那是找死!
得学田步仁,心里得有杆秤,眼里得看得清那‘潮头’往哪边涌!
该弯腰时弯腰!
该舍财时舍财!
该把儿孙推上新路时,就狠狠心推出去!
‘顺潮流’,不是投机取巧,是识时务,是保根本!
只有这样,甭管风水怎么转,甭管河东河西的名头怎么叫,那根,才能扎得深,立得稳!
这就叫‘常立’!不是赖在河东不动窝,是无论水流到东还是西,你都能在岸上站稳脚跟!”
永海呆呆地坐着,奶奶的话像好多小石子,噼里啪啦砸进他混沌的脑子里。开仓放粮时“哗啦”的声响,血书上刺目的红,工作队审视的目光,佃户们犹豫的话,田步仁弯下的腰……还有那个得意洋洋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冯团长模糊的脸……这些碎片在他小小的脑海里翻来滚去。他没法完全明白那些深的世故和选路的难,可“顺潮流”三个字,像一颗烫的烙印,跟着田步仁打开粮仓那“轰隆”一声响,狠狠砸进了他心底。
窗棂纸透进的晨光,在他脚边的泥地上投下一块小小的、晃悠的光斑。光斑的边儿,刚好落在一条旧年画褪色留下的、淡淡的“福”字残痕上。他伸出小手,想去摸那光斑,指尖触到的,只有冰冷粗糙的地面。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灰蓝色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天。南三河在远方静静地流,不知疲倦地冲刷着河东与河西的岸。他好像有点明白,又好像啥都没明白,只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像埋下了一颗种子,等着以后慢慢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