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尽时,祠堂的门槛就被踩得咯吱响。韩立刚把最后一笼玉米窝窝头端上桌,石头就举着个牛皮信封冲进来,信封边角沾着露水,一看就是刚从镇上跑回来的。
“王主任的信!”石头扯开信封,信纸哗啦展开,“说要订两千罐果酱!草莓、山楂、猕猴桃各五百,剩下的要野枣味的!”
祠堂里瞬间静了静,接着爆发出哄笑——二婶子手里的锅铲“当啷”掉在灶上,李寡妇怀里的娃吓得咧开嘴哭,却被她一把捂住嘴:“哭啥!这是好事!”
韩立接过信纸,王主任的字迹龙飞凤舞,末尾特意标了行小字:“每罐加两毛运费,月底结款。”她指尖划过“两千罐”三个字,忽然想起去年此时,全村凑不齐五十个玻璃罐的窘迫。
“两千罐?”老支书磕掉烟袋里的灰,“咱这小作坊,一天顶多做三十罐,这得熬到猴年马月?”
“能加人!”韩立抬头时,看见哑叔正比划着往竹篮里装山楂,筐沿堆得冒尖——他天没亮就上山了,竹篮里的山楂红得像燃着的小灯笼。“让妇女们都来帮忙,劈果、熬酱、装罐,分三拨轮着干,肯定赶得及。”
二婶子第一个响应:“俺来熬酱!去年做的草莓酱,邻居家的娃追着要了半条街!”李寡妇也点头:“俺能洗罐子,保证一个水印都没有!”
说干就干。祠堂被辟成临时作坊,东头摆着十几个大瓷盆,妇女们围着剥山楂、摘草莓,指尖染得通红;西头支着三口大铁锅,二婶子掌勺的那口锅咕嘟冒泡,草莓酱的甜香漫出半条街;韩立带着石头在中间装罐,玻璃罐码得像小山,她往罐口抹一圈蜂蜜封口,石头就麻利地盖紧盖子,动作越来越快。
哑叔没挤在人群里,他蹲在墙角劈柴,斧头起落间,木柴裂成均匀的小块,刚好能塞进灶膛。韩立瞥见他裤脚沾着的泥——今早的露水重,山路定是滑得很,他想必摔了不少跤。
“哑叔,歇会儿。”韩立递过去块红薯干,“这筐山楂够剥一上午了。”
哑叔摆摆手,指了指铁锅,又指了指自己的膝盖,意思是“还能劈”。韩立忽然想起石头说的,哑叔昨晚听说要赶工,半夜就去山里摘山楂了,竹篮上的露水都没干透。
晌午的日头晒得人发晕,祠堂的泥地上积着层黏糊糊的果酱汁。二婶子的胳膊被蒸汽烫出红印,却顾不上擦,只盯着锅里的酱:“快好了快好了!再熬三分钟,收稠点!”李寡妇的指甲缝里嵌着草莓籽,洗了三遍都没洗掉,笑着说:“这哪是干活,分明是给指甲盖染胭脂。”
忽然有辆摩托车“突突”停在祠堂门口,是镇上供销社的刘会计,手里举着个铁皮盒:“韩立妹子,王主任让捎两盒果胶来,说加在酱里能更稠,保质期还长。”
“果胶?”韩立打开盒子,里面是雪白的粉末,“多少钱?记账上。”
“王主任说算他的,”刘会计往锅里瞅了眼,“俺娘昨儿尝了你们送的山楂酱,让俺问问,能不能单卖她十罐?”
“卖!咋不卖!”二婶子抢着说,“给她算便宜点,以后让她多帮咱吆喝!”
刘会计走后,韩立往草莓酱里舀了勺果胶,搅拌时忽然发现——锅沿的果酱结了层薄壳,像极了小时候娘熬酱时的样子。那时候娘总说:“熬酱得有耐心,火大了焦,火小了稀,就像过日子,急不得。”
傍晚收工时,祠堂里堆着三百二十罐果酱,玻璃罐在油灯下泛着琥珀光。妇女们的袖口沾着酱渍,互相打趣着“今晚不用擦胭脂”,笑声撞在梁上,落下来都带着甜味。
哑叔蹲在灶膛边,借着余温烤山楂,焦香混着果香漫出来。韩立走过去时,他递来颗烤得焦黑的,自己嘴里还嚼着一颗,嘴角沾着黑渣。
“明天得去镇上买玻璃罐,”韩立咬了口山楂,酸得眯起眼,“现有的不够了。”
哑叔忽然起身,往祠堂后墙走——那里藏着他攒的废品,旧报纸包着的玻璃罐码得整整齐齐,足有两百多个,都是他平时捡的,洗得透亮。
韩立看着那些罐子,忽然说不出话。晨光里的山路、灶膛里的火星、玻璃罐里的果酱,原来日子早就在这些细碎的物件里,悄悄酿出了甜。
夜里,她躺在祠堂的长凳上,听见二婶子和李寡妇在清点罐子,数到“八百七十二”时,声音里带着困意却藏不住雀跃。窗外的月光落在果酱罐上,像撒了层糖霜,韩立摸了摸口袋里的订单,忽然想起王主任信里的最后一句:“下月初,带记者来拍熬酱的场面,说是要登在晚报上。”
她翻了个身,长凳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原来那些曾以为跨不过的坎,早就在日复一日的忙碌里,变成了垫脚石。灶膛里的火还没熄透,暖烘烘的,像揣在怀里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