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建国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在他说完那句话的瞬间凝固了。
窗外,清源县的午后阳光正好,明媚而温暖。可那份暖意,却丝毫透不进这间屋子。桌上那份印着省委组织部红色印章的烫金文件,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像一张来自另一个平行世界的请柬。
东州、青阳县、化工厂、连环爆炸、饮用水源地……
每一个词,都像一枚重锤,砸在林枫的神经上。他刚刚因为治理东郊河而升起的些许成就感,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消息,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没有问为什么去不了,也不需要问。
一个为几百万人提供饮用水的水库受到了危化品污染的威胁,这已经不是一个市、一个县的事情,而是整个省的天字号事件。在这种时刻,任何个人的前途、机遇,都显得微不足道。省委党校的培训班可以再开,但几百万人的生命线,只有一条。
“省里已经成立了应急指挥部,由常务副省长挂帅。我们清源县,虽然不在核心区,但地处东州下游,清江河水系与他们相连,必须立刻进入最高戒备状态。”陈建国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但那紧锁的眉头,暴露了他内心的沉重。
他看了一眼林枫,又看了一眼桌上那份通知。“所以,这个培训,你暂时不能去。我需要你留下来,坐镇县里。你刚刚在东郊河打了一场漂亮仗,对水污染治理有经验。接下来,全县的水质监测、应急预案,都由你来总负责。”
这番话,既是命令,也是解释。
林枫点了点头,脸上没有丝毫的失落。那份关于个人前程的激动,在听到“饮用水源地”五个字时,就已经烟消云散了。他只是觉得,世事无常,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我明白。”
从县委大楼出来,林枫没有坐车,而是选择步行。
他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这巨大的信息落差。
街道上车水马龙,两旁的商铺人声鼎沸。新建的市民广场上,孩子们在放风筝,老人们在晒太阳。一切都显得那么安宁祥和,与几十公里外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仿佛是两个世界。
可林枫知道,这两个世界,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东州的灾难像一面镜子,照出了现代社会光鲜外表下的脆弱。一个工厂的疏忽,就可能让一座城市的生命线岌岌可危。他忽然开始思考一个之前从未深想过的问题。
清源县现在看上去很好,民心值高达+99,百姓安居乐业。可如果,一场类似的灾难,或者哪怕是一场大病、一次意外,降临在清源县的某个普通家庭身上,他们能扛得住吗?
自己之前所做的一切,修路、搞环保、发展经济,像是在为清源县这栋大房子进行豪华装修。可房子的地基——那个能在狂风暴雨中为最弱小的家庭提供庇护的社会保障体系,真的足够坚固吗?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迅速发芽。
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偏离了繁华的主干道,拐进了一条条狭窄的老旧巷弄。这里是县城改造尚未完全触及的“里子”,与光鲜的“面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空气中飘来一股淡淡的煤烟味和潮湿的气息。墙壁上爬满了青苔,头顶是蜘蛛网般杂乱的电线。一个中年妇女正费力地将一辆破旧的轮椅,从一个陡峭的水泥斜坡上推下来,轮椅上坐着一个面容枯槁的老人。那斜坡,大概是家人自己用水泥糊的,角度刁钻,与其说是便民,不如说更像一道障碍。
林枫的目光掠过,看到那老人头顶的数字:【-30,病痛\/无奈】。
他继续往前走,巷子深处,一扇虚掩的木门里,传来压抑的争吵声。
“……药不能停!医生说了,这个药一停,就前功尽弃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
“拿什么买?家里米缸都快见底了!我这个月工钱还没发,你让我去哪里给你变出钱来?”一个男人烦躁地嘶吼。
林枫停下脚步,门缝里,他看到一个男人蹲在地上,痛苦地抓着头发。他头顶的数字,是【-50,焦虑\/绝望】。
这些景象,这些声音,这些负面的民心值,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心上。他之前一直以为,只要经济发展了,环境变好了,老百姓的日子自然就会好起来。可现在他才发现,在阳光普照不到的角落里,依然有那么多人在为了最基本的生存和尊严而苦苦挣扎。
他走出巷子,来到一个老旧的居民区。这里没有电梯,楼道里堆满了杂物。在一栋居民楼下,他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奶奶,正弯着腰,在一个垃圾桶里翻找着什么。
她动作很慢,很仔细,将一个个塑料瓶、一张张硬纸板,从肮脏的垃圾里拣出来,小心翼翼地放进身边一个褪了色的编织袋里。
几个在旁边玩耍的孩子,对着她指指点点,学着她的样子,夸张地模仿着她捡垃圾的动作,然后发出一阵哄笑。
老奶奶听到了,浑身僵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仿佛想把自己缩进那小小的垃圾桶里。
林枫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他走过去,蹲在老奶奶身边。
“奶奶,您找什么呢?我帮您。”他的声音很轻柔。
老奶奶被吓了一跳,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戒备和慌张。她看到一个穿着干净衬衫的年轻人,正微笑着看着她。
“不……不用……”她摆着手,想把自己的编织袋藏到身后去。
林枫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头顶:【-40,窘迫\/卑微】。
“我就是路过,看您一个人挺辛苦的。”林枫没有点破,而是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递了过去,“奶奶,天冷了,拿去买件厚衣裳穿吧。”
老奶奶看着那张崭新的钞票,愣住了,随即像被烫到一样,连连后退:“使不得,使不得!我不是要饭的……我……”
“我知道。”林枫把钱塞进她的编织袋里,站起身,“您就当我这个晚辈,孝敬您老的。”
说完,他不等老奶奶再拒绝,转身就走。
走出十几米远,他回头看了一眼。老奶奶还愣在原地,捧着那个编-织袋,呆呆地看着他的背影。阳光下,她头顶那灰暗的数字,似乎跳动了一下,颜色浅了那么一丝丝。
林枫的心情却愈发沉重。
一百块钱,能解决什么问题?他可以给这个老奶奶一百块,可县里还有多少个这样的老人?他能帮一个家庭解决一时的医药费,可那些因病致贫、因残致贫的家庭,又该怎么办?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对于这些已经没有能力“渔”的弱势群体,政府的责任,就是为他们编织一张足够结实、足够宽广的“网”。
这张网,就叫社会保障。
回到办公室,天色已经擦黑。
周建国看他脸色不对,关切地问:“怎么了?因为去不成培训班的事不高兴?”
林枫摇了摇头,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轻声说:“老周,你觉得,咱们清源县,现在还有穷人吗?”
周建国愣了一下,没明白林枫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他想了想,谨慎地回答:“绝对贫困,应该是没有了。这几年扶贫工作抓得紧,建档立卡的贫困户都已经脱贫了。不过……相对困难的,肯定还有不少。”
“是啊。”林枫转过身,目光深沉,“我们把最显眼的贫困堡垒攻克了,却忽略了那些散落在战场各个角落里的伤兵。”
他回到办公桌前,打开台灯,铺开一张全新的稿纸。
他没有再想东州的爆炸,也没有再想省里的培训班。他的脑子里,只有那个推轮椅的中年妇女,那个为医药费争吵的家庭,和那个在垃圾桶边弯着腰的、卑微的身影。
他拿起笔,在稿纸的最上方,写下了几个字。
不是什么宏伟的计划,也不是什么响亮的口号。
那几个字是——《关于完善我县社会保障体系的几点思考》。
他知道,这又是一块硬骨头。它不像治理一条河那样,能迅速看到白鹭回归、鱼翔浅底的诗意画面。它的工作琐碎、繁杂,需要巨大的财政投入,却可能在很长时间里都看不到显性的政绩。
这甚至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但林枫的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如果说,之前的每一次挑战,都是为了让清源县这艘船能开得更快、更稳。那么这一次,他是要确保,在船上,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因为风浪而被轻易地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