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五年深秋的南京,萧瑟的秋风卷起满城梧桐落叶,在保密局那栋灰色大楼外盘旋飞舞。大楼哥特式的尖顶直指阴沉的天空,如同插在民国心脏上的一柄利剑。寒意透过厚重的青砖墙渗入室内,与机密文件上的油墨味、老旧家具的漆味混合成一种特殊的气息,那是权力与阴谋交织的味道。
郑耀先站在办公室窗前,指间反复摩挲着那枚猫头鹰银元。银元边缘异常锋利的齿痕已经在他指腹留下浅浅的红印,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神经末梢直抵心脉。这枚从马奎在旧街区带回的证物袋中意外发现的银元,让他整夜未眠。
“马奎。”他沉声唤来心腹,将银元小心放入丝绒布袋,“去市档案馆,查这片旧街区民国二十年的原始规划图,特别是那些废弃院落所属的户主信息。注意隐蔽。”
马奎领命而去后,郑耀先将银元再次举到台灯下,用放大镜细细观察。在猫头鹰左眼的位置,他发现了极细微的“乙酉”二字刻痕——正是去年,戴笠在庆功宴上遇刺的年份。这绝不是巧合。
“郑处长,您要的档案。”白若兰的声音在门口响起,轻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郑耀先不动声色地收起银元,转头看见白若兰今天穿了件墨绿色暗纹旗袍,外搭米白色针织开衫,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她总是这样,在肃杀的机关环境中保持着一抹不合时宜的雅致。
“放在桌上就好。”郑耀先语气平淡。
白若兰却没有立即离开,她的目光似是无意地扫过他桌面:“听说城北旧街区发现了些有趣的东西?行动队的兄弟们都在议论。”
郑耀先眼神骤冷:“白秘书消息很灵通。”
“秘书室要整理本周各处的行动报告,自然要多关心各处动态。”她浅浅一笑,将一摞文件整齐码放在办公桌一角,“对了,毛局长让您晚上八点去他办公室,说是要商议苏北‘清剿’的细节。”
这消息让郑耀先心头一震。他正苦于无法接触这份高度机密的计划,机会却自己送上门来。但白若兰传递这个消息时的神情太过自然,反让他心生警惕。她一个秘书,何以能提前知晓如此重要的会议安排?
“知道了。”他语气毫无波澜,低头继续批阅文件,直到听见关门声才抬起眼帘。白若兰离开时高跟鞋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规律而轻盈,但在他耳中,每一步都像是精心计算过的节奏。
与此同时,电讯处地下机房内,日光灯苍白的灯光照在密密麻麻的仪器上。刘铭章面前的纸上写满了推导公式,“青砖已动”四个字被反复拆解组合。苏晓晚安静地坐在一旁,指尖在备用发报机上轻轻敲击着莫尔斯码练习,那专注的侧影在仪器指示灯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副处长,‘青砖’会不会是指代时间?”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的电波,“《营造法式》里记载,青砖的烧制要经过七七四十九天的工序。”
刘铭章猛地抬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四十九天——从戴笠忌日算起,四十九天后正是下周二的农历十五。他立即调取过往信号记录,发现每个农历十五前后,城北特定区域都会出现异常信号活跃期。而郑耀先发现银元的旧街区,恰好有一处前朝望族的祠堂,每月十五仍有族人举行祭祀活动。
“晓晚,准备频谱分析仪。”刘铭章声音紧绷,“我要知道下周二十点至二十二点之间,所有经过旧祠堂上空的信号类型、频率和加密特征。”
就在这时,赵德明推门而入,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铭章啊,郑介民那边的线路不用监听了,毛局长另有重要任务交给你。”
他将一份密封文件放在桌上:“共党在江北新设的电台,据说是直接与延安联络的。毛局长要求一周内必须破译他们的密码。”
刘铭章打开文件,心里一沉,这正是他通过组织暗中设立的备用电台之一。时间如此巧合,任务如此紧急,这究竟是考验,还是陷阱?
晚八点整,郑耀先准时敲响毛人凤办公室厚重的橡木门。让他意外的是,沈醉和白若兰也在场,分别坐在沙发两侧,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耀先来了。”毛人凤从文件中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刀,“苏北‘清剿’计划提前了,下周二凌晨五点开始总攻。行动处负责切断共军撤退路线,这是部署图。”
郑耀先接过文件,目光飞快扫过。当看到“重点封锁燕子矶至栖霞山一线”时,他感到后背渗出冷汗,这正是江北部队预定的转移路线,一旦被封锁,后果不堪设想。
“局座,是否需要电讯处配合信号干扰?”他状似无意地问,试图获取更多信息。
“不必。”毛人凤摆手,“赵德明那边另有任务。这次行动要打共军一个措手不及,无线电静默执行。”
郑耀先注意到白若兰悄悄看了眼腕表,这个细微动作让他心生疑窦。按理说秘书不该参与此类机密会议,她的存在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离开办公室后,他在走廊拐角处停下,假装系鞋带。果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有人在暗中跟踪他。这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今晚的会议,或许本身就是一场试探。
子夜时分,南京城陷入沉睡,只有偶尔传来的犬吠打破寂静。“仁泰祥”百货后门闪过一个人影,郑耀先将裹着银元的字条塞进门缝,轻重有序地敲了三下门板。这是他与单线联络人“镰刀”约定的紧急信号。
几乎同时,城南冯福记眼镜店二楼,“老算盘”潘万年收到刘铭章通过死信箱传递的警告:“青砖指向下周二,旧巷恐有变。”
两条情报分别沿着不同渠道火速传递向江北。然而他们都不知道,那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已经注意到了这些不寻常的动静。保密局对面的一栋民居阁楼里,望远镜的镜片在月光下微微反光。
就在潘万年将情报加密后准备转移时,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他迅速将密电码本投入火盆,看着纸张在火焰中蜷曲成灰。楼梯上响起密集的脚步声,门被猛地踹开,几个持枪特务冲了进来。
“潘老板跟我们走一趟吧。”为首的特务举枪对准他。
潘万年缓缓站起身,苍老的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诸位长官,老朽只是个配眼镜的,犯什么法了?要抓我?”
“少废话!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就在特务上前要铐住他的瞬间,潘万年突然拉开抽屉,取出藏在里面的手榴弹,用牙齿咬开保险。轰隆一声巨响,火光吞没了整个眼镜店二楼。这位以眼镜店老板身份潜伏多年的老地下工作者,用生命保护了组织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郑耀先尚在梦中复盘昨夜的一切,就被急召至会议室。毛人凤面色铁青,桌上摊着一份地图,正是昨夜他看过的那份部署图。
“行动泄密了。”毛人凤声音冰冷如铁,“共军昨夜突然变更部署,在我们预定封锁区设置了反包围圈。若不是提前截获情报,我们的部队就钻进了口袋阵。”
郑耀先心跳几乎停滞,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震惊:“这怎么可能?计划不是刚刚制定吗?”
“知道完整计划的,不超过五个人。”毛人凤目光如探照灯般扫过在场几人,“沈醉、白秘书、你,还有我。”
白若兰脸色苍白,手指微微颤抖:“局座,我昨夜一直在家,可以查电话记录。我跟随您这么多年,怎么可能……”
“查自然要查。”毛人凤打断她,突然转向郑耀先,“耀先,听说你昨天去过城北?在旧街区停留了很长时间。”
“例行巡查。”郑耀先平静回答,内心却波涛汹涌,“白秘书可以作证,我回来后一直处理文件,直到会议时间。”
会议室陷入死寂,只有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是敲在心上。这时赵德明匆匆进来,在毛人凤耳边低语几句。
毛人凤眼神骤变,猛地一拍桌子:“电讯处昨夜监听到可疑信号,用的是军统旧密码本!”他死死盯住郑耀先,“耀先,你曾经负责密码本更新工作,你说这会是谁?”
郑耀先感到后背的冷汗慢慢浸湿衬衫。他突然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泄密事件,更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每一个环节都指向他。而那枚猫头鹰银元,可能就是引爆这一切的导火索。
就在空气凝固得让人窒息的时刻,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一辆黑色别克轿车稳稳停在楼前,车门打开,一双锃亮的军靴踏在满地梧桐落叶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来者抬头望向会议室窗口,帽檐下的嘴角勾起冰冷的笑意。那双眼睛如同鹰隼,穿透玻璃,直直锁定在郑耀先身上。
郑耀先认得这张脸,庆功宴那夜,就是这个身影从戴笠手上接过了某个机密文件,随后戴笠便遭遇不测。一年多来,他一直在暗中调查这个神秘人物。
毛人凤快步走到窗前,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怎么来了?”
郑耀先静静地看着楼下那个人,手指在口袋里再次触到那枚猫头鹰银元。银元的边缘依旧锋利,仿佛在提醒他,这场博弈才刚刚开始。而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电讯处地下机房内,刘铭章正盯着频谱仪上突然出现的异常信号:频率与旧祠堂区域的信号完全一致,而信号源正来自保密局大楼内部。
肃杀的秋风中,灰色大楼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将所有人卷入其中。信任与背叛、真相与谎言,在这栋建筑里交织成一幅危险的画卷。郑耀先深吸一口气,知道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生死之间的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