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的光，像流动的岩浆，顺着老兵李头儿的胳膊淌下，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照得明暗不定。他俯下身，那双在死人堆里磨砺出的眼睛，像鹰隼在审视自己的猎物，一寸一寸地刮过柳惊鸿藏身的这堆废旧皮甲。
柳惊鸿透过两片硬化甲片的缝隙，能清晰地看到他鼻翼的扇动，看到他瞳孔中映出的、跳跃的火苗。
她没有动。
连一根发丝都没有颤抖。
身体的机能被她降到了最低，血液在血管里缓慢地流淌，心脏的每一次搏动都沉重而悠长，仿佛与远处锻造坊的巨锤同调。她就是这堆垃圾的一部分，一块被遗忘了百年的、早已失去生命气息的烂皮子。
空气是致命的。她鼻腔里充斥着皮革腐朽的霉味、积年的尘土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她掌心那截信香的异香。三种气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她赌的，就是这个老兵的鼻子，分不清这细微的差别。
“李头儿，真能有啥啊？”那个年轻士兵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几分不耐烦和一点讨好，“这味儿……说不定是哪只野猫溜进来，在这旮旯撒了泡尿，骚气冲天的。”
这话粗俗，却让其他几个士兵低声笑了起来，紧绷的气氛顿时松懈了几分。
李头儿没有笑，他甚至没有理会身后的插科打诨。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片不起眼的角落。野猫？这武库铜墙铁壁，连耗子都钻不进来，哪来的野猫？那股香料味虽然淡，却很清晰，绝不是什么猫尿味。
他缓缓直起身，手中的长戟倒转，用沉重的戟杆末端，对准了那堆皮甲的中央。
他要捅一捅。
柳惊鸿的瞳孔，在黑暗中微微收缩。
她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已经完成了所有的推演。
被发现。她暴起，掌中信香直接塞进最近的火药桶，同时匕首割断李头儿的喉咙。借着混乱，冲向大门。但门口有五个人，他们会瞬间反应过来，用弓箭封锁通道。她会被射成刺猬，或者被堵在仓库里，和整个雁门关的军备一起，化为灰烬。
任务失败，她死。
不动。任由戟杆捅下来。赌他力道不大，赌他捅的位置有空隙。可一旦戟杆触碰到她温热而柔软的身体，那种与戳中硬化皮革截然不同的触感，会立刻暴露一切。
她还是死。
十死无生之局。
然而，柳惊鸿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她只是将身体蜷得更紧，将那截信香死死攥在掌心，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掌心的温度，正在一丝一丝地催化着那本不该出现的香气。
李头儿手臂肌肉绷紧，长戟的木杆带着一股风声，猛地向下一顿！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哐当——！”
一声巨大的金属撞击声，从仓库大门的方向传来。
那扇沉重的铁门，因为刚才进来时没有完全合拢，被外面过道的一阵穿堂风猛地灌入，狠狠地撞在了门框上。声音之大，在空旷的仓库里激起了层层叠叠的回响。
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包括一直全神贯注的李头儿，也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就是这一个瞬间的转头，让他原本瞄准了皮甲堆正中心的手臂，偏了分毫。
“噗——！”
戟杆末端没有戳中柳惊鸿的肩膀，而是擦着她的脊背，深深地扎进了皮甲的缝隙之中。坚硬的木杆一路向下，最终“笃”的一声，撞在了冰冷的石质地面上。
空洞而坚实。
“哈哈，李头儿，您看，就是风！这破门都快让风给吹掉了。”年轻士兵大着胆子笑起来，指着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铁门。
李头儿缓缓抽出长戟，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门，又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那堆被他捅出一个窟窿的皮甲。
他眼中的疑虑并没有完全消散。
不对劲。
那种感觉依旧萦绕在心头，像一根拔不掉的刺。这仓库里，似乎多了一丝不属于这里的“活气”。可他搜了，也捅了，什么都没有。
难道真是自己太紧张了？
“走吧！”他终于沉声喝道，不再犹豫，转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其余五人如蒙大赦，连忙跟上，脚步声在空旷的仓库里渐行渐远。
柳惊鸿依旧一动不动，像一块真正的石头，等待着危险彻底远离。她能听到他们走出大门，能听到铁栓被重新插上的闷响，能听到那把巨大的黄铜锁“咔嚓”一声锁死。
脚步声远了。
世界，重归寂静。只剩下远处锻造坊那永不停歇的“咚咚”声，如同死神的脉搏。
她缓缓地，从那堆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皮甲中坐了起来。身上沾满了灰尘，脸上却没有半分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沉静。
差一点。
就差那么一点。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紧握的右手。掌心因为过度用力，已经留下了一排深深的指甲印，那截特制的信香被她的体温捂得有些发热，香气似乎比之前更浓郁了一些。
是它暴露了自己。
也是这雁门关的风，救了自己一命。
柳惊鸿没有时间感慨，她必须立刻完成最后的步骤。她来到预设好的引线末端，正准备将信香固定上去。
就在这时，一句几乎已经飘散在风中的话，顺着通风口的缝隙，幽幽地传了下来。
那是李头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王三，你记一下。明日卯时，调一队人过来，把这南墙角的垃圾全清出去，一把火烧了。看着晦气。”
柳惊鸿的动作，再一次凝固。
她的目光缓缓抬起，望向那片漆黑的屋顶，仿佛能穿透石壁，看到那个老兵离去的背影。
卯时。
天亮时分。
她手中这截信香的燃烧时间，恰好也是两个时辰，正好在卯时前后燃尽。
他们要来烧掉这堆“垃圾”，而她，就是这堆垃圾里，最致命的那一件。他们会发现引线，发现石柱下的猛火药，发现一切。
她的计划，与他们的清理，将在黎明时分，精准地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