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的朱漆大门已经紧闭了三日。
往日里车水马龙的府前长街,如今空旷得能听见风声。高高的院墙隔绝了市井,却隔绝不了那股弥漫在京城上空的、无形的压抑。府里的下人们走路都踮着脚尖,说话时声音压得极低,生怕惊扰了什么。
正堂内,上好的龙涎香燃着,青烟袅袅,却驱不散空气里那股子沉闷。
李氏端坐在主位上,一身锦缎长裙,头上的金步摇一丝不苟。她端着茶盏,试图用杯沿的温度暖一暖冰凉的指尖,可那股寒意像是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怎么也暖不热。
“哐当——”
一个负责擦拭花瓶的小丫鬟手一滑,价值不菲的汝窑天青釉长颈瓶摔在地上,碎成了几片。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的正堂里,显得格外刺耳。
“混账东西!”李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抬眼,平日里那份雍容华贵荡然无存,只剩下尖锐的刻薄,“连个瓶子都拿不稳,要你何用!拖出去,杖责二十!”
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磕头如捣蒜,哭喊着求饶。
管家连忙上前,低声道:“夫人息怒,这几日城中戒严,人心惶惶,许是吓着了……”
“人心惶惶?”李氏冷笑一声,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正堂的温度都降了几分,“她一个小丫鬟,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她慌什么?我还没慌呢!”
话是这么说,可她那微微发颤的尾音,和紧紧攥着扶手、指节泛白的手,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雁门关被毁,守将是兵部尚书的人,而兵部尚书,又是太子一党。这一把火,烧掉的不仅是南国的军备,更是朝堂上那脆弱的平衡。皇帝震怒,京城戒严,这背后藏着多大的风暴,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
就在这时,柳如烟一身桃红衣裙,满脸不快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母亲,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城门不开,坊门不通,我约好的诗会也去不成了,闷都要闷死了!”她一屁股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嘟着嘴抱怨。
李氏看着这个不识愁滋味的女儿,心里的火气“噌”地又冒了上来。
“诗会?你脑子里就只有诗会!”她将茶盏重重地顿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边关出了那么大的事,你父亲在兵部连着几日都没合眼,你倒好,只想着你的风花雪月!”
柳如烟被吼得一愣,委屈地撇了撇嘴:“边关的事,跟我们后宅妇人有什么关系?父亲是将军,食君之禄,为君分忧,不是应该的吗?”
“没关系?”李氏气得发笑,她指着柳如烟,又像是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人,“你忘了你那个好姐姐嫁的是谁了?七皇子!如今太子一党焦头烂额,七皇子那边能安生?她柳惊鸿是什么德性你不知道吗?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平日里在府里发疯也就罢了,如今她顶着七皇子妃的名头,万一……万一她在外面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你以为我们将军府能摘得干净?”
李氏越说越怕,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柳惊鸿出嫁前,在池塘边那双冰冷得不似活人的眼睛,和她脸上那诡异的笑容。
那不是装的。那就是个疯子。
一个疯子,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她高兴了,能把尚书公子吊在城门上;她不高兴了,天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如今京城风声鹤唳,人人都夹着尾巴做人,可那个疯子会吗?
她不会。
她只会觉得这潭水还不够浑,她还要再跳进去,狠狠地搅上几圈。
一想到这里,李氏就觉得一阵窒息般的恐慌攫住了她。她当初怎么就没能一劳永逸地弄死那个贱种!如今倒好,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想管都管不着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颗随时会引爆的祸根,离自己越来越近。
柳如烟也白了脸,她虽然跋扈,但并不蠢,母亲话里的利害关系她听得懂。
“那……那怎么办?七皇子不是把她看得很紧吗?应该不会让她出来惹事吧?”
“看?怎么看?”李氏冷哼,“一个残废,一个疯子,凑成一对,那是天造地设的祸害!指不定那七皇子还觉得她那疯劲儿正好,能帮他咬人呢!”
就在母女二人相对无言,被自己想象出的恐怖前景吓得心神不宁时,管家又匆匆走了进来,脸上神情有些古怪。
“夫人,小姐。”他躬身道,“刚从七皇子府那边传来消息……”
李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脱口而出:“那疯子又闯什么祸了?!”
管家摇了摇头,表情更加古怪:“没……没有。消息说,七皇子妃这几日安分得很,自戒严以来,就没出过清心阁的院门。”
柳如烟松了口气,得意地看了母亲一眼:“我就说嘛,嫁了人,进了王府,哪能由着她的性子来。肯定是七皇子把她给治住了。”
“安分?”李氏却没有丝毫放松,反而追问道,“那她都在院子里做什么?”
“这个……”管家迟疑了一下,才道,“据说……王妃每日就是坐在院子里看书,偶尔……还学着绣房的绣娘,做做针线活。”
“什么?”
这一次,柳如烟和李氏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柳如烟是觉得滑稽:“她?柳惊鸿?看书?还做针线活?哈哈哈哈,她连字都认不全,针都拿不稳,绣出来的东西怕不是给狗当抹布都嫌硬!”
李氏却没有笑。
她的脸色,比刚才听到汝窑瓶碎裂时还要难看,一种深切的、源于未知的恐惧,让她浑身冰冷。
看书?刺绣?
一个能面无表情地划破亲妹妹的脸,能把恶奴的下巴当场卸掉,能把整个将军府搅得天翻地覆的疯子,突然之间,就洗心革面,安安静静地做起了大家闺秀?
这比她听说柳惊鸿火烧了皇宫还要让她感到害怕。
狼收起了爪牙,不是因为它变成了羊。
是它在等。
等一个能一击致命的时机。
“母亲,您怎么了?”柳如烟看着李氏煞白的脸,有些不安地推了推她。
李氏猛地回过神,她一把抓住柳如烟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她……她在谋划着什么。”李氏的声音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她一定在谋划着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个疯子,她越是安静,就越是危险!”
李氏再也坐不住了。她不能就这么干等着,等着那把悬在将军府头顶的刀落下来。她必须做点什么。
主动出击,总好过坐以待毙。
她缓缓松开柳如烟,站起身,在堂中来回踱步。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忽长忽短,像一个焦躁的困兽。
良久,她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
她转头,对一直候在旁边的贴身张妈妈低声吩咐,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阴冷。
“备车,我要递牌子进宫,求见淑妃娘娘。”
张妈妈一愣:“夫人,此时宫禁森严……”
“正因为森严,才要进去。”李氏打断了她,嘴角勾起一抹淬了毒的笑意,“你再去备一份厚礼,就说……是替我们将军府,探望一下那位‘体弱多病’的七皇子妃。记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将军府,是多么关心这位已经出嫁的女儿。”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关心到……连她平日里的一举一动,都想替宫里的贵人,问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