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张副省长的赞叹，李副省长的沉默
张副省长喝水的动作很慢，慢到足以让会议室里每一个人的心跳都跟着他拧开杯盖的细微摩擦声而悬在半空。
他不是在解渴，而是在给自己，也给所有人一个缓冲。这短暂的停顿，像一个休止符，将苏晓掀起的、由数据和逻辑构成的狂风骤雨，硬生生截断。
李瑞的指尖在讲台的木质边缘无声地划过，他能感觉到自己颈后的汗毛正在倒伏，然后又因为这凝滞的寂静而重新竖立。他盯着张副省长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试图从那上面解读出风暴来临前的征兆。
周书记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张副省长身上，没有催促，也没有施压。他像一个经验老到的棋手，落子之后，便静待对手的回应，无论那回应是惊涛骇浪，还是风平浪静。
终于，张副省长放下了保温杯，杯底与红木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苏晓同志。”他开口了，声音洪亮，一如他平素的风格，但细听之下，那份惯有的强势里，似乎少了几分棱角，多了几分探究。“我没有问题。”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没有问题？那他举手是为了什么？
“我只有一个感慨。”张副省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灼灼地看着苏晓，也看着她身后那张巨大的、代表着未来工业蓝图的屏幕。“这份规划，气魄太大，也太……完美了。”
他用了“完美”这个词。
从一个以务实、强硬着称的工业主官口中说出这个词，其分量远超任何华丽的辞藻。
“它解决了我们过去想解决而没能解决的所有问题。能源转型、产业升级、港口物流……每一个环节都严丝合缝，逻辑上无懈可击，数据上，更是让人无法反驳。”他的语速不快，像是在陈述一个他刚刚被迫接受，却又不得不为之折服的真理。
“但是，”他话锋一转，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一个如此庞大的系统，它的齿轮是冰冷的钢铁，它的血液是奔流的数据，可驱动它的，终究是人。是成千上万的厂长、工程师，是数以百万计的产业工人。第一环的‘换心’，第二环的‘植脑’，都很好，可如果‘身体’本身跟不上，甚至排斥，那再好的心脏和大脑，也只是一个漂亮的标本。”
他没有提出质疑，而是抛出了一个更深层次的困境。一个超越了技术和资本，直抵社会治理核心的困境。
这个问题，比之前工信厅厅长的发难，高明了不止一个层次。它不再是单纯的挑刺，而是一种真正站在全局高度的审视和担忧。
会议室里，那些刚刚被数据震撼的常委们，此刻都露出了深思的神情。是的，蓝图再好，终究要人来执行。江北省数十年形成的工业文化、工人习惯，乃至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岂是几份文件和几个项目就能轻易改变的？
讲台边的李瑞，心头一紧。他知道，这是整份报告最难啃的骨头。他和林舟在做推演时，关于“社会阻力”的变量是最复杂，也是最不可控的。
然而，苏晓的脸上，却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明的情绪。那不是笑容，更像是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终于找到了它一直在等待的那个切入点。
“张省长，”她微微颔首，“您提出的，正是这份规划的第三环，也是它的基石与灵魂——‘人文生态与社会重构环’。”
她按下了遥控器。
屏幕上，那张冰冷的工业蛛网图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幅温暖的、由无数个发光的人形符号汇聚成的江北省地图。
“如果说前两环是‘器物’层面的革新，那么第三环，就是‘制度’与‘人心’层面的重塑。”
她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
“我们将配合产业升级，启动江北省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职业再教育计划’。我们不会简单地淘汰任何一名工人，而是通过政府补贴、企业联合的方式，为他们提供为期一到两年的免费转型培训。炼钢工人可以成为新材料工厂的技术员，码头工人可以学习远程操控和系统维护，卡车司机可以转型为无人驾驶车队的安全员。”
“我们将建立一个全省联动的‘人才数据库’，也就是林舟同志口中的‘人力资源沙盘’。它能精准匹配每一个人的技能、意愿和全省的岗位缺口。我们的目标是，让每一个被时代洪流甩下的人，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新船。”
马叔那双浑浊的眼，瞬间亮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这才是他想听到的，这才是他和林舟在红山县那个小小的传习所里，想要实现的那个梦想的放大版。
“同时，我们将改革现有的教育体系。在中小学阶段，引入编程、人工智能和工业设计的基础课程。在高等院校，则根据‘三环驱动’的未来人才需求，调整专业设置，定向培养。我们要用十年时间，为江北的未来，储备一支全新的、高素质的产业大军。”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社区的重构。”苏晓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当工业区不再是烟囱林立、尘土飞扬的代名词，当蓝领工人的收入和尊严不亚于任何一个白领，我们需要为他们提供与之匹配的生活环境。”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张温馨的社区规划效果图。有窗明几净的图书馆，有绿草如茵的社区公园，有充满活力的青年活动中心，甚至还有专门为退休老艺人设立的“非遗工坊”。
“我们将把每年新增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投入到社区文化、医疗和环境的建设中。我们要让每一个为江北发展做出贡献的人，都能在自己的家门口，享受到发展的红利。让他们不仅有富足的口袋，更有丰盈的精神，和对这片土地深沉的归属感。”
这张图，正是红山县“剪纸小镇”的升级版、全省版。
它像一股暖流，注入了这间被冰冷数据统治了许久的会议室。
如果说前两环展现的是林舟那神乎其技的“术”，那么这第三环，则彻底袒露了他那宏大而温暖的“道”。
他要的，不只是一个Gdp腾飞的江北，更是一个让所有人都活得有尊严、有希望、有温度的江北。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
这种寂静，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它不再是压抑，也不是震惊，而是一种近乎于虔诚的聆听。
张副省长靠在椅背上，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屏幕上那一张张效果图，看着那些代表着“人”的光点，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作为一名老工业人的激动，有对自己过去思维局限的审视，更多的，是一种被彻底折服后的释然。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林舟的差距在哪里。
他想的是如何让机器跑得更快，而林舟思考的，是如何让驾驶机器的人，跑得更幸福。
格局，云泥之别。
他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没有声音，却像一声惊雷，在许多人心中炸响。
他抬起手，不是提问，而是朝着讲台的方向，做了一个表示赞许和鼓励的手势。
“我没有感慨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我只有……赞叹。”
“这份规划，我张承志，原则上，完全同意。”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支持，而是一种政治表态。他将自己的名字，和这份规划，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所有人的目光，下意识地转向了会议桌的另一侧。
李副省长。
从会议开始到现在，这位以稳健和思辨着称的副省长，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的面前，笔记本是摊开的，但上面却一个字都没有。他的手指，安静地搭在钢笔的笔帽上，一动不动。
他不像张副省长那样，情绪在脸上展露无遗。他整个人，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所有的波澜，都被收敛在幽暗的水面之下。
他当然听懂了这份报告。
正因为听懂了，所以他才沉默。
他比在座的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份规划的可怕之处。它不是在A方案和b方案之间取一个平衡，而是直接掀了棋盘，用一种降维打击的方式，给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法拒绝的“Z方案”。
它兼顾了张副省长的“发展”，也满足了他自己的“质量”，甚至将环保、民生、文化、科技……所有政治正确的要素，完美地融为一炉。
这是一个无懈可击的阳谋。
反对它，就是反对发展，反对民生，反对江北的未来。
而这份规划的缔造者，那个还躺在医院里的年轻人林舟，经此一役，将一飞冲天。他将不再是任何派系可以拉拢或打压的对象，他本身，就将成为江北政坛一个新的、无法被忽视的“极”。
自己之前那些针对红山县，针对林舟的所有布局和算计，在这份足以改变一省命运的宏伟蓝图面前，显得那么的幼稚、可笑，如同螳臂当车。
李副省长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环形会议桌，与主位上周书记的视线，在空中相遇。
周书记的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炫耀，只有平静。
但正是这份平静，让李副省长感到了一股彻骨的寒意。他知道，自己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也输得毫无悬念。
整个会议室的焦点，此刻都汇聚到了他的身上。张副省长已经“投诚”，现在，就看他的了。
周书记没有开口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李副省长终于动了，他拿起了桌上的钢笔，却没有在笔记本上写字，而是用笔尖，在那空白的纸页上，轻轻地点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苏晓，语气平淡地开口。
“报告的附件里，提到了一个‘省域经济数据化推演模型’。”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神经都猛地绷紧。
“我想知道，这个模型，现在……还能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