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的风总算吹散了残冬的余寒，紫禁城角楼飞檐下的铜铃被吹得叮当轻响，每一声都坠着细碎的暖意，洒在青石板路上。咸福宫庭院里的西府海棠开得泼泼洒洒，粉白花瓣叠着淡红花萼，风一吹便簌簌落满地，像铺了层碎雪。可殿内的暖阁里，却始终拢着一缕挥之不去的药香——那是高曦月每日卯时必服的提气汤药，太医特意加了桂圆与红枣调和，可再浓的甜意，也压不住药材骨子里的苦涩。
高曦月斜倚在铺着银狐软垫的紫檀木榻上，身上盖着绣缠枝莲暗纹的薄锦被，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腕间那只暖玉镯。玉镯是皇上早年所赐，触手温润，可她的指尖却总带着几分凉。窗外的日光斜斜落在她脸上，衬得两颊的胭脂色格外鲜亮，可只有贴身伺候的大宫女茉心知道，贵妃娘娘每日晨起都要靠太医扎两针安神穴，才能勉强撑着起身梳妆。这明艳气色，全是靠着长白山的野山参、东阿的阿胶、岷县的当归，每日细细熬煮着养出来的，就像那窗台上的海棠，看着热闹繁盛，根底下早被仲春的乍暖还寒伤了元气。
“贵妃娘娘，顺嫔娘娘和嘉嫔娘娘来了。”茉心进殿时脚步放得极轻，连掀帘子都带着小心翼翼的弧度。
高曦月缓缓抬眼，琉璃耳坠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只见顺嫔一身月白绫罗裙，裙摆绣着几枝水墨兰草，鬓边簪着支点翠步摇，走动时步摇上的珍珠簌簌轻颤，身姿袅袅得像朵沾了露的兰花；嘉嫔则穿了件海棠红的旗装，衣襟滚着银线边，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样，手里攥着方绣着婴戏图的软帕，两人一前一后屈膝行礼，嘴角的笑意都热络得恰到好处。
“快起来，赐座。”高曦月的声音比往日听着清亮些，可尾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她抬手示意茉心奉茶，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带着上位者的审视。
顺嫔刚在锦凳上坐定，便捧着汝窑茶盏细细打量她，随即笑盈盈开口：“臣妾好些日子没见娘娘了，今日一看，娘娘这气色真是越发好了，倒比前儿个御花园里见着时还要明艳几分。听说娘娘的汤药是太医院精心调配的？果然是不同凡响。”她说着，眼尾的余光轻轻扫过一旁的嘉嫔，指尖在茶盏沿摩挲了一下——这话既夸了高曦月，又暗里提了“汤药”，分明是在探她的身子底细。
嘉嫔立刻接话，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连攥着帕子的手都微微收紧：“可不是嘛！臣妾前两日特意去长春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瞧着皇后娘娘虽也比冬日里精神些，可那脸色终究是透着股子病气，颧骨上的红晕看着就虚浮。哪像贵妃娘娘这般容光焕发，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好气色？”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一副“这话只敢跟娘娘说”的模样，“说句不怕忌讳的话，臣妾瞧着，皇后娘娘那身子怕是前些年生二阿哥、怀七阿哥时耗得太狠，真真伤透了根基。太医给她用的药引虽金贵，可终究是补不上那亏空了。”说完，连忙垂眸抿了口茶，仿佛方才那番话只是无心之语，可眼底的算计却藏不住——她就是要勾起高曦月对皇后的怨怼。
高曦月闻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指尖猛地攥紧了鬓边的珍珠珠花，珠花的棱角硌得指腹生疼。当年皇后富察琅嬅怀着二阿哥时，她还是个刚入府的格格，每日晨昏定省伺候在旁，亲眼见着皇上如何衣不解带地守着，如何把最稀罕的珍珠、最暖的狐裘一股脑儿地送进富察琅嬅的院子。如今二阿哥和七阿哥夭折，皇后病垮了身子，轮到皇后衰败了，她怎能不称心？
“金贵又如何？”高曦月的声音冷得像冰，“本宫这身子骨，说穿了也是靠着汤药吊着口气。可富察琅嬅当年踩着旁人的血泪坐稳后位，害了多少人？如今她落得这步田地，都是报应！”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因激动微微起伏，“哪怕是拼着这口气，本宫也要亲眼看着她如何失去她所拥有的一切，看着她母子分离，看着她求告无门！”
暖阁里的空气瞬间静了下来，只有铜炉里的炭火偶尔“噼啪”一声，溅起几点火星。顺嫔放下茶盏，眼神在高曦月和嘉嫔之间慢悠悠转了一圈，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探询：“娘娘说的是。皇后娘娘如今身子不济，六宫之事也要依靠娴贵妃、纯妃她们去处理。臣妾斗胆问一句，若是……若是皇后娘娘真的有个三长两短，这六宫无主，皇上到时候会属意谁来当这个新皇后？”她刻意顿了顿，目光落在高曦月身上，“论位份、论家世，娘娘您自然是首屈一指的。”
这话问得直白，嘉嫔的眼珠飞快地转了两圈。她心里门儿清，顺嫔这是在挑事——高曦月是贵妃，位份最高，家世显赫；自己有四阿哥和八阿哥两个皇子，可恩宠终究不比高曦月；顺嫔刚入宫不久，根基未稳，不过是想浑水摸鱼。她立刻摆出一副怯懦模样，连连摆手：“臣妾身份低微，不过是个嫔位，哪敢揣测皇上的心思？这后宫的大事，自有皇上和贵妃娘娘做主。”说着，她话锋一转，语气越发温顺，“臣妾别无所求，只求四阿哥和八阿哥能平平安安长大，将来能为皇上分忧就好。不过话说回来，娘娘您位份尊崇，若有皇子傍身，那便是锦上添花了。”——这话看似无意，实则精准戳中了高曦月无子的软肋，又悄悄把自己的儿子推了出去。
高曦月听她提起两个皇子，原本冷硬的眼神果然柔和了些许。她望着嘉嫔，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嘉嫔妹妹这话就见外了。孩子们正是活泼的时候，宫里的点心铺子新做了奶皮卷和豌豆黄，咸福宫的玩意儿也多，你该常带四阿哥和八阿哥来逛逛。”
嘉嫔连忙起身谢恩，脸上堆着温顺又殷勤的笑：“臣妾原是怕孩子们皮实，上蹿下跳的扰了贵妃娘娘养病，不敢轻易带他们来。如今娘娘既开了口，臣妾下次必定带他们来给娘娘请安！四阿哥最是伶俐，前日还背了新学的诗，定能给娘娘逗个乐子。”她特意强调“四阿哥伶俐”，就是要让高曦月知道，她的儿子值得拉拢。
高曦月缓缓点头，端起茶盏掩住了眼底的盘算。暖阁里的药香似乎更浓了些，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海棠花瓣，心里像被猫爪挠着——她入宫多年，从格格到贵妃，可终究没能诞下子嗣。这后宫之中，没有皇子傍身，再高的位份也如履薄冰。嘉嫔有两个儿子，四阿哥更皇帝登基后生的第一个皇子，是“贵子”，皇上素来喜爱。若是能将四阿哥过继到自己名下，一来有了皇子作为依仗，二来嘉嫔为了儿子定会全力辅佐自己，到时候这皇后的位置，未必就轮不到她高曦月！
她这边打着算盘，嘉嫔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攥紧了。方才高曦月的眼神她看得真切，那是对皇子的渴求，更是对后位的野心。嘉嫔在心里冷笑一声——贵妃想借四阿哥做跳板，可她又何尝不想借着高曦月的权势？只要能让永珹登上太子之位，别说过继给贵妃，就算过继给旁人又如何？她这个生母还在，永珹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骨子里流着她的血，将来真成了储君，难道还会忘了亲娘不成？
“娘娘，药该凉了，奴婢伺候您趁热喝了吧。”茉心端着重新温好的药碗进来，青花瓷碗里的汤药呈深褐色，冒着淡淡的热气，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高曦月收回目光，看着碗里的汤药，眉头微蹙——这药她喝了快半年，早已喝腻了那股苦涩。可她还是抬手接过，指尖刚碰到碗沿，就被烫得微微一缩。嘉嫔见状，连忙上前一步，递过一碟蜜饯，笑得越发殷勤：“娘娘，先含块蜜饯压一压苦味。这是臣妾宫里新做的陈皮梅，酸甜得很，最能解腻。”
高曦月含了块蜜饯，才勉强将汤药一饮而尽。蜜饯的酸甜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喉咙里残留的苦涩，就像这后宫的日子，看着风光，底下全是苦水。
暖阁里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棂落在两人脸上，映得那笑意都透着几分暖意。可只有她们自己知道，这看似和睦的寒暄底下，早已是暗流汹涌。顺嫔端着茶盏，眼神在两人之间流转，只等着看她们斗得两败俱伤，自己好坐收渔利；嘉嫔垂着的眼底藏着算计，只盼着借高曦月的手把儿子推上更高的位置；高曦月抚着腕间的玉镯，心里全是对后位的觊觎和对皇后的恨意。
风又吹过庭院，海棠花瓣落得更急了。那娇艳的花瓣，看着热闹，却在风里藏着落瓣的宿命——就像她们这些困在宫墙里的人，再风光的算计，终究逃不过命运的摆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