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飞絮总爱钻空子，顺着景阳宫西偏殿半掩的窗缝飘进来，粘在闵恩静月白色宫装的袖口上——那袖口还留着前日被嘉妃泼茶的淡褐色印子，内务府说“料子旧了不值得浆洗”，便一直这么带着。她坐在玫瑰椅上，指节用力掐着扶手边缘的雕花，木刺扎进掌心都浑然不觉，殿内那盏快烧尽的烛火晃得她眼底的戾气忽明忽暗。
“主儿，您指节都泛白了。”智贤端着刚温好的茶进来，见她这副模样，忙把茶盏搁在案上，伸手想替她揉一揉，却被闵恩静猛地挥开。青瓷盏在案上撞出轻响，茶水溅在那本被翻得卷边的《宫规》上，晕开“尊卑有序”四个字，倒像是在嘲讽她如今的处境。
“尊卑有序？”闵恩静低笑出声，声音里裹着冰碴，“方才去嘉妃正殿，她当着宫人的面，说我‘连站规矩都学不明白，丢尽玉氏脸面’，还让人传信回玉氏，说要请母族再送个‘伶俐些的’来。你说，这是尊卑有序，还是把我当玩意儿搓揉？”
智贤的手僵在半空，嗫嚅着说不出话。她今早去内务府领份例，管事太监还偷偷跟她说，嘉妃已经让人拟了折子，想把闵恩静调到浣衣局“学学规矩”，若不是娴贵妃那边说“后妃从未有此规矩”挡了回去，恐怕此刻西偏殿早就人去楼空了。
闵恩静见她这副模样，倒先平静下来。她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嘉妃正殿外挂着的杏色宫灯——那是嘉妃新得的贡品，连灯穗子都是用珍珠串的，而她这里，连烛台都是去年剩下的旧铜器，擦得再亮也掩不住铜绿。“智贤，你从小就跟着我，从玉氏到这深宫，你该知道，我从不是任人搓揉的性子。”她的指尖在窗棂上划过，留下一道浅痕，“嘉妃想踩死我，令妃占着圣宠挡路，娴贵妃又只护着自己人——咱们若不自己寻条活路，迟早要成这宫里的冤魂。”
智贤心头一跳，终于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脸色瞬间发白：“主儿……难道您是想跟顺嫔娘娘联手？可嘉妃娘娘毕竟与咱们同出一脉，母族使者离京前还特意叮嘱，让您‘多听嘉妃吩咐，莫要惹事’，若是真把嘉妃拉下来，母族那边……”
“母族？”闵恩静转过身，眼底满是嘲讽，她从妆盒里取出一枚半旧的银钗——那是她入宫时母族送的唯一像样的首饰，其余的都被“暂存”在嘉妃宫里，美其名曰“替你保管，免得丢了”。“母族若真念着我，当初就不会把我带入宫的嫁妆克扣一半送给嘉妃；若真护着我，使者见了嘉妃折辱我，就不会只当没看见。”
她捏着银钗走到智贤面前，钗尖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智贤，你记住，母族要的从不是‘闵恩静’，而是‘能在大清后宫替玉氏说话的人’。如今嘉妃得宠，他们便捧着她；若没了嘉妃，这宫里就只剩我一个玉氏出身的嫔妃，到时候他们求着我还来不及，怎敢怪罪？”
智贤的嘴唇动了动，还是忍不住担忧：“可顺嫔娘娘……她连自家族长讷亲都能出卖，连钮祜禄族都敢背叛，这样的人，咱们跟她联手，岂不是与虎谋皮？万一她转头就把咱们卖了……”
“与虎谋皮总好过坐以待毙。”闵恩静打断她，走到案边铺开一张素笺，用炭笔轻轻划着，“顺嫔如今看着风光，实则是无根的浮萍——钮祜禄族不认她，皇上的新鲜劲儿迟早会过，她比谁都清楚，不找个盟友，迟早会被令妃或嘉妃吞得连骨头都不剩。咱们要的是她的刀子，不是她的真心，这就够了。”
她在素笺上画了两道横线，一道写着“嘉妃”，一道写着“令妃”：“嘉妃的软肋在玉氏——她总私下跟宫人抱怨皇上偏心令妃，还说‘若不是娴贵妃护着，早让令妃没好日子过’，这话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或是让娴贵妃知道，你说她会怎么样？”
智贤眼睛一亮：“主儿是想让顺嫔娘娘去递话？顺嫔娘娘最近很是的皇上的宠爱，若是这话从顺嫔娘娘那传到皇上的耳朵里……”
“不止。”闵恩静又在“令妃”那道横线下画了个圈，“令妃刚生了龙凤胎，宫里赏赐不断，她宫里的掌事太监虽仔细，却总私下给宫外的老娘送东西，数额虽不大，却远超宫女太监的份例。顺嫔若能找个由头，让内务府去查令妃宫里的账目，哪怕只查出这点小事，也能让令妃在皇上面前落个‘治下不严’的罪名——圣宠再盛，也经不住旁人日日挑错。”
智贤这才松了口气，可随即又皱起眉：“那……扳倒嘉妃和令妃之后呢？顺嫔娘娘若真得了势，恐怕不会容咱们……”
“她容不容，不是她说了算。”闵恩静将素笺揉成一团，扔进炭盆里。火苗“噼啪”一声窜起来，将纸团烧成灰烬，像极了她心中盘算的结局。“顺嫔没有子嗣，这是她最大的软肋。等嘉妃、令妃倒了，我便想办法挣得皇上恩宠——若是能怀上龙裔，母族定会全力扶持我；到时候，顺嫔若还想跟我争，我便让她尝尝‘善妒不容人’的罪名，或是找个由头，让她‘偶然’冲撞了太后，你说皇上还会护着她吗？”
智贤看着她眼底的狠劲，只觉得后背发凉——她从未见过自家小主这般模样，从前在玉氏时，闵恩静虽有傲气，却从不会这般算计人心。可转念一想，在这深宫里，不狠便是死路一条，她只能屈膝应道：“奴婢明白了，定帮主儿把这事办妥当。只是……咱们该怎么跟顺嫔娘娘递话？总不能冒然去找她。”
闵恩静走到妆台前，打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着那盒玉氏带来的雪参膏，是她仅存的珍品。“你明日去春禧殿，就说我‘初入后宫，对宫里的诸位娘娘都有心亲近一番，见到顺嫔娘娘更是觉得如自己亲姐姐一样’。顺嫔是个聪明人，见了这东西，再听你提一句‘嘉妃娘娘近日多有谋算，似有不满令妃娘娘之意’，她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她顿了顿，又叮嘱道：“记住，话不能说透，只点到为止。顺嫔若有意，定会让她的宫女来回话；若是无意，咱们也不暴露自己——这深宫之中，多留一条后路总是好的。”
智贤接过锦盒，指尖触到冰凉的盒面，重重地点了点头：“奴婢省得，定不会出错。”
就在这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宫女的低呼声：“嘉妃娘娘宫里的姐姐怎么来了？”
闵恩静和智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惶。闵恩静连忙将锦盒藏回抽屉，又理了理袖口的茶渍，强作镇定道：“让她进来。”
进来的是嘉妃身边的掌事宫女丽心，她穿着一身浅紫色宫装，比闵恩静的还要鲜亮。丽心站在殿中，目光扫过冷清的陈设，眼底满是轻蔑：“韵常在，娘娘让奴婢来传句话，明日太后在御花园设赏花宴，让您跟着去伺候，可别再像上次那样，连个茶都递不好，丢了娘娘的脸面。”
闵恩静握着帕子的手紧了紧，指尖几乎要将帕子绞碎，却还是屈膝应道：“臣妾省得，多谢丽心姐姐传话。”
丽心又瞥了她一眼，没再多说，转身便走，连杯茶都没喝。殿门关上的瞬间，闵恩静猛地将桌上的茶盏扫落在地，青瓷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金玉妍！”她咬着牙，眼底满是恨意，“你等着，迟早有一天，我要让你跪在我面前，尝尝今日我受的这些屈辱！”
智贤连忙上前，帮她收拾地上的瓷片，声音压得极低：“主儿息怒，明日赏花宴，说不定正是跟顺嫔娘娘递话的好机会。”
闵恩静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她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像一道冰冷的刀光。“你说得对。”她轻声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明日赏花宴，便是咱们的第一步——金玉妍、顺嫔、令妃……这宫里的棋子，该由我来摆布了。”
智贤收拾瓷片的手顿了顿，抬头望向闵恩静的背影。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斑驳的宫墙上，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正等着猎物落入陷阱。而那窗外的暮春飞絮，依旧慢悠悠地飘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深宫之中，即将掀起的又一场血雨腥风。